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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第2页)

是不是走路有些八字,一颗门牙有个豁,鼻梁有一颗痣?

是。

我眼泪呼地流下来,我说,是我娘,我娘原来是一头黑发呀怎么就白了,她的个子和我一样高呀怎么就缩了,她怎么就来了,她是来寻我的,我娘呢,我娘呢?

訾米说:她说她是你娘,我也估摸你娘是找你来了。我知道以前端午媳妇的娘家人来寻到圪梁村,还在村口打问哩,有人就把消息传给了端午,端午把媳妇藏起来,那娘家人进村要人,结果全村人起了吼声,榔头锨把的拿着把那娘家人打跑了。我就给你娘说,你们不敢直接去寻胡蝶,我和胡蝶好,你们先到我家去,我再把胡蝶叫去见你们。你娘是同意了,但同来的两个男人不同意,低声给你娘说能证实胡蝶是不是在圪梁村,如果证实了,他们还要联系当地派出所,一切准备好了再进村。那两个男人就又盘查我,问我知道的胡蝶是什么样子,家里什么状况,竟然说:你说的有些不符合,你能不能让那个胡蝶天黑后去圪梁村的村口见一下。

我说: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戴眼镜?

如果真的是我娘寻我来了,陪同娘的还能有谁呢,是房东老伯和他的儿子?

訾米说:是有个戴眼镜的,那个盘问我的大个子,是你爹吧?

我说:我没爹,爹早死了。眼泪流下来,竟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訾米,訾米!黑亮爹在喊了:你出来喝茶么!

黑亮爹听见了我的哭声,他喊訾米出去喝茶,其实在问我怎么啦。我赶紧抓了枕巾咬在嘴里,訾米说:胡蝶腿碰到桌子角了,我给她揉揉。我听到黑亮爹在说:大人了不小心。村长说:半语子和你还是亲戚吧?黑亮爹说:他娘和我娘是表姐妹,老人都在的时候两家人勤来往。村长说:那他还不认你?黑亮爹说:他还记以前的恨哩。我娘死得早,前十年他娘也死了,我那时穷,去送献祭,偏巧头一天我丈人过三周年忌日,收了许多献祭,其中有一个大麦面馍,馍皮都干了,我和我兄弟就把那个大麦面馍又拿去做献祭,半语子见是旧馍,说我们看不起他娘,就记了恨,几年都不来往。这两年她麻子婶剪纸花花,黑亮媳妇跟她学,关系拉扯得多了,两家才开始走动。但半语子从心底深处还记着恨么。

我不哭了,却在兔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兔子就哭起来。我说:后来呢?訾米说:大个子不是你爹?那个大个子吓唬着不让你娘说话,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你判断,你去见还是不见?我说:我见呀,我要见的。

咋让孩子不停地哭?!黑亮爹又在喊了。

訾米说:要见你天黑后到村口去,要不要我陪着?我说:我自己去吧。訾米说:眼泪擦了,咱把孩子抱出去。兔子还是哭,我一边哄一边抱着出了窑门,心里慌,过门槛差点跌倒,我说:还哭还哭,给你热奶去。

黑亮爹说:你哄着,我去热奶。

兔子仍在哭,怎么哄也不住声,我坐在捶布石上解怀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兔子竟然把奶头又吐出来,哭声更大。村长一直在看着我,说:兔子,咋能给孩子叫这么个名,吃奶呀,你娘的奶多香的你不吃?!訾米就站在了我面前,挡住了村长,说:你喝你的茶!

羊奶烧热后,我给兔子喂了,訾米就走了,我站起来送她,高声说:你说你那儿有块红绒布,你回去寻出来,我晚上去取,给兔子做个裹兜。訾米说:噢噢,那是我买来要做枕头的,给我干儿子吧。

* *

是我娘,我娘终于来寻我了。

那个下午,我一直恍恍惚惚。坐在炕上给兔子换尿布,想:一直在盼着我娘能来寻我,我娘不来,只说我娘不会来了,心都快死了,怎么我娘就来了!这太突然,有些不真实,把拌好的食端着去倒到猪槽里,又疑惑訾米会不会说了谎呢,可她说我娘高颧骨,门牙豁着,鼻梁上有一颗痣,而且外八字步,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关于我娘的事,訾米却全说的是我娘的形象。我去上厕所,蹲在那里了,又想肯定是我娘来寻我了,能问圪梁村的电话号码是不是8字打头,那就是我打出去的电话呀,要不陌生人怎么知道,是房东老伯去报案了,派出所去查证了,我娘才寻到了这里。那电话打出了多长时间呀,怎么我娘现在才寻到这里呢?我在窑里取下了极花镜框,我给极花说:我娘来寻我了!是你也给我娘传递了信息吗?我到毛驴窑去,给毛驴行注目礼,摸着它的长脸,把一个熟土豆喂了它。我在硷畔上看天上云,看地上刮着风,默默地感念着它们。突然一颗眼泪噙不住,掉在了地上,觉得我娘的可怜:我娘是怎么和老伯去报的案,又怎么千辛万苦地寻到了这里?她个头缩了,是她驼了背吗?那白头发是得知我失踪后一夜白的还是这寻我的路上白的?鸡在嘎啦嘎啦地叫了,我想和娘一起来的两个男人,那是谁呢,房东老伯不是大个子呀,而房东老伯的儿子青文是大个子,但他却戴眼镜呀。我把鸡轰了轰,原本要去鸡窝里拾取新下的蛋的,可走到鸡窝边了,瞎子编草鞋的鞋耙子放在那里,我捡起来挂在了墙上,又提了桶去绞水,轱辘摇起来了才想起我应该去拾取新下的鸡蛋呀,可把鸡蛋拾取了,我又把要绞水的事忘了。我拿着鸡蛋在我的眼睛上蹭,鸡蛋已经凉了,对着太阳照着看里边有没有一团阴影,却看到了太阳在窑崖的上空。太阳怎么就不动呀,有什么办法能让太阳快些转到窑崖后,天就会黑了。兔子在炕上哭了,这孩子才睡下没多久怎么就又哭了?我娘并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娘如果看见了兔子,我怎么给娘说呢?我拍着兔子重新睡下,我竟也迷迷糊糊起来了。

但我绝对是没有瞌睡。毛驴在窑外长声叫唤,瞎子在说:不能打它啊,要给它喂些黑豆,走几里路了一定要歇歇。我知道这是满仓来借毛驴去王村的砖瓦窑上拉砖了,还担心毛驴的叫唤会把兔子惊醒。我虽然没有抬起身来,而我知道狗是进了窑,前爪搭在炕沿上朝我和兔子看,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地离开了。我是闭上了眼的,一闭上眼我就又看见了那个洞,这一次的洞没有旋转,也不是小青蛙的脖子那样不停地闪动,好像我在往洞里进,洞壁便快速地往后去,感觉到这样进去就超越了整个下午,或者是通往晚上的一条捷道。真的就是一条捷道,我走到洞的尽头后,一出洞,村口就出现了。

天是阴着,没有月亮。晌午的太阳还那么灿烂,怎么夜里就阴了呢?我还仰头又看了一下天的左后方,那里该是白皮松的上方,那两颗星竟然还在。也就是那两颗星还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不远处的杂货店能看见,杂货店后边的砍头柳和苦楝子树也看得清。河水在流着,声音在沉沉的,不紧不慢,而白天里这种声音是听不到的。一只猫在慢步走过。但没有见到娘。

娘,我轻声地叫。娘,娘。

苦楝子树下好像有三个蘑菇,我看着是蘑菇,突然变成了三个人,一个是娘,另两个是男人,并不是房东老伯和青文。娘果然瘦得形如骷髅,我怔在那里,娘也怔住了,或许她看我也不是以前的胡蝶了,我们就那么怔住了都不动,也不叫喊。那个高个子男人在说:是胡蝶吗,你是胡蝶吗?我一下子扑过去,说:娘,娘!就抱住了娘。娘的头发确实是白了,像雪像霜,像包裹了一块白布,她是那样的脆弱,我一抱她,她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倒在地上。高个子男人有些生气,说:她是你女儿吗,是不是?娘说:是我女儿,是胡蝶,胡蝶胡蝶,你咋就到这儿了,你咋不回去见娘呢?!我说:娘,娘呀,你来寻我了,你终于来寻我了。娘却嘿嘿地笑,她笑得停不住,笑着笑着呛口了一下,就又哭了。我给娘扑簌着胸口,擦她的眼泪,她在给我介绍那个高个子男人是城南派出所所长,那个戴眼镜的是报社人。戴眼镜的就说:我姓巩,城市晚报的记者,我们得知派出所来解救你,就陪同着一块来的。娘说:胡蝶,给他们磕头,没有他们,娘今辈子见不上你了,你也今辈子见不上娘了。我给所长和记者磕头。娘就给我诉说,说是知道我去挣钱了,三天里我没有回去,她都没在意,还给房东老伯说胡蝶大了,知道疼娘了,给娘去挣钱了。但三天之后我没有回去,五天之后还是没有回去也没有个电话打来,她就慌了,睡觉常是心一悸就醒来,一夜就醒来四五次。她把这事说给了房东老伯,房东老伯也觉得事情严重了,就领着她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大个子所长接待的他们。所长说:现在人贩子多,肯定是被拐卖了。她说:这怎么会,胡蝶是上过学的,她不是两岁三岁的孩子。所长说:拐卖妇女都是骗的,然后控制了,拉到异地,卖给某家某户,某家某户又严加监管,再有文化也不顶用了。前年一个女大学生从火车站去学校,就是图便宜搭了个顺车,那是黑车,路上还被人杀了。她一听就哭起来,说:我女儿被人杀了?我女儿被人杀了?!所长说:我举个例子,不一定你女儿就死了。就给她做了笔录。她说:几时我女儿能救回来?所长说:这怎么救?派出所的警力不够,经费又紧张,再说,就是我们能去救,得有人在哪儿的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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