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念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来,“回来便好。腊祭之后的省亲,想必已解你们一年多来的思乡之情。如今时局动荡,齐国亦有朝不保夕之虑,师尊希望你们能将平日所学经世致用,于国不负,于心亦不负。”
若是平日,弟子们一定会整齐地说一声“是”,然眼下时局,或许除了秦国人,谁都是满腔愤满,为首的弟子考虑再三后对着自己的师尊行礼道:“秦国已剪灭了除齐国之外的另外五国,弟子是楚国人,秦国伐楚,楚人无辜!”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弟子恳请师尊,驱逐秦人!他们不配待在儒家!”
陆陆续续,又有弟子跪在了地上,提起故国皆是脸色悲戚,皆拱手行礼附和道:“恳请师尊驱逐秦人!”
此时议事厅里零星站着的,唯有秦国士子。他们有些人的脸上是茫然的不知所措,有些人确是少有的坚定。在环顾了四周之后,黄衫的公冶诚大声道:“驱逐秦人?呵!这天下都将为秦人所有,你们驱逐得尽么?”
“你说什么?”摩拳擦掌之间已有人拔出了腰间佩剑,森森剑气逼人眉目,堪堪就这样架在了公冶诚的脖颈下,立刻便印下了一道红痕。然而黄衫的他对于这样的威胁却置若罔闻,反倒是仰头笑了起来,指着面前执剑对他的人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眼神!你说楚人无辜?这天下哪一国的国人不曾无辜?昔我孝公以前,你楚国是怎么对我秦国的?彭泽会盟,六国分秦!你!还有你!”他指了指三晋的学子,“你们的国君,你们的剑上难道就没有渴饮过秦人的鲜血么!”
这一质问,振聋发聩。连那因亡国而低低的啜泣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跪坐于主位的伏念深深蹙着眉头,他起身走到公冶诚的身边,将架在他脖颈上的剑隔开,看着脸带诧异的收剑弟子说:“子游,你们的三师公教你们剑法,不是让你们学来对同门兵刃相向。你明白么?”
子游仍是一脸忿忿,然亦不敢再多说什么。伏念这才对公冶诚说:“子信,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既然也痛惜六国分秦的痛苦,那为何不将心比心?毕竟秦国如今已然威震天下,而那曾经分秦的六国,现下只余齐国一国而已。”
公冶诚默然伫立了许久,在场的秦国士子也都彼此深深望了一眼,在他们之间,像是已下了什么决心,随着公冶诚的行礼,他们也纷纷跪在了伏念脚边,“师尊,弟子既为秦国人,再待在齐国或许多惹人侧目。在弟子心里,师尊如父。望师尊、二师公日后能多多珍重!弟子回了秦国,亦会不忘儒家宗旨,宣扬王道,力行仁爱!”
语毕,秦国士子们低下了头,重重地一叩首让伏念闭上了眼。背于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身为掌门,他不能不顾在小圣贤庄里滋生的愤怒,然而身为他们的师父,他又如何能忍下心来看他们就此离庄!
公冶诚深知自己的师尊是一个表面冷漠的人,故而在伏念开口之前,他已率领秦国的士子踏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眼中一片湿濡,在心里,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第一次是因为离家求学对亲人的不舍,这一次,是对师尊的不舍,对这个生活了足足有十年的小圣贤庄的不舍。
议事厅又恢复了沉静,剑拔弩张的局势随着公冶诚的离去而消散。伏念仍站在方才站的地方久久不语。颜路微微摇了摇头,遣散了跪了一地的弟子,走到自己师兄面前,宽慰道:“或许他们离开小圣贤庄才是最安全的。”
伏念松开了紧紧握拳的手,点头表示赞同师弟的话。
秦国的大军一步步接近了齐国,然齐国的国都临淄却是异常平静。没有征兵的号角,没有往来粮草运输的急促。城池不修,兵甲不缮,俨然一派祥和之气。临淄尚且如此,临海的桑海更是毫无压抑的气氛,许多人甚至还不知道秦国的先锋骑兵已然叩开了临淄的城门。
亡国的讯息还是从临淄回来的商贾们带来的,说是齐王建素衣素车,手捧玺符跪在临淄城下举国投降,秦王赵政将他封在了共地。秦人不费一兵一族,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临淄城墙上便换下了齐国的旗帜,挂起了秦国的金边黑棋。
旬日之后,金令箭使带来了桑海将改为秦国一个县的诏令,各级官吏暂且留任,限令到之日将户籍、垦田数上报临淄,由将军王贲代为整理,最后驰送咸阳。
这时的桑海才逐渐沸腾起来,不堪亡国的国人们与前来驻守的秦兵发生了冲突,终究寡不敌众而一一被擒枭首。一国之殇就在这几千人的刑场上随着鲜血而逝去。那些喊着“齐国万年”的勇士振奋了每一个国人的内心。
血流尽了,流冷了。秦兵的戈矛冰冷,却冷不过人的心。齐人亦怨齐王建不早与诸侯合纵攻秦,听信奸臣宾客以亡其国,故而纷纷唱起了哀歌,其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二、胡琴胡音
初春桑海的傍晚,有些微微的冷。迎面而来的风多了些花的香味,不似冬季的风那般枯燥乏味。冰雪消融之后的枝桠上是一片新绿,梅瓣也开始纷纷扬扬在碧蓝的空中打着旋儿飞舞,飘落在街上行人匆匆归家的小道旁。
在许多齐人看来,齐国亡得很窝囊。古语有“文死谏,武死战”,然将这句古语放在齐国的朝堂之上,那一班文臣武将都仿若花架子。秦国贿赂的重金已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是齐人,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誓言早就成了一句空话。齐国就这样亡了,亡得悄无声息。
桑海街道的中段,坐落着一家客栈。结构古朴,格调简单。只在正门上挂了一个用齐篆篆刻的匾额,上书“有间客栈”四字。它是整个桑海的信息集散地,不管是文人雅士还是行商坐贾,有事无事都爱往哪儿去坐坐,或看看歌舞,或浅酌几杯,或打探打探消息。夕阳的暮色将这家客栈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辉,客栈的掌柜姓丁,正张罗着往来进出的客人,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是满满的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与他这张略显粗犷的脸上的两个酒窝。
他是一个很胖但胖得很结实的人,腰间别了一把小刀,身上一股唯有厨子才有的孜然味儿。常来这家客栈的人都知道,有间客栈没有请厨子,这里的掌柜就是唯一的厨子。且放眼整个齐国,没有谁烧的菜会比他的更好吃——就像放眼整个燕国,没有谁击筑会比高渐离更好听一样。高渐离是燕国第一琴师,他,丁掌柜,就是齐国第一大厨。连昔日齐王,对他的厨艺亦是赞不绝口,直说堪比厨圣伊尹。
今日晚间的夕阳似乎特别地红,红得近乎于鲜血的颜色。颜路走出了小圣贤庄,走在桑海那条通往有间客栈的街道上。他修眉俊目,面如冠玉,凡是路过他身边的姑娘,总会不自主地往他的身上投入更多的目光,然他的脸上只一贯的淡然,好似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一样。
当快走到有间客栈时,街边的哄闹引起了他的注意,到不是因为人,而是因那不知名的乐声。微微转头,他站在街角静静听了一会儿,围着的人群皆赞不绝口,从他们的言谈之中能听出奏出这段音乐的当是一位姑娘。只是这曲调太过哀伤,乐器的乐声也如泣如诉。
当人群稍稍分开一些的时候,颜路看见了那位姑娘衣衫褴褛,眼中露出惊惧不定的神色,怀中抱了一个连他也没见过的乐器。她的身旁还站着一名彪形大汉,衣襟半解,对着围观的人群吆喝道:“来看看来看看啦!这个奴隶很漂亮啦!带回去洗干净你想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啦!”说着一把将姑娘拉住往前推,指着她怀中不知名的乐器说,“这可是胡人的乐器!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啦,关键是好听就行!”
大汉一腔滋哩哇啦的楚语说得围观的人们半懂不懂,有人还因为他的腔调掩嘴笑了起来。不过所有人——所有男人的眼光皆落在了那位姑娘身上,有人想抬手摸摸姑娘的脸,无奈姑娘的眼神实在太狠利,便悻悻然又缩回了手。蹭蹭胸口,他说:“说这么多不顶用,要看价钱合不合适!这要是比娶媳妇儿贵,那就太不划算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经他这么一闹腾,在场的人都笑了,大声符合着“是啊!”
大汉抹了抹嘴,笑道:“这位兄弟很会算账嘛!是啦是啦,一个奴隶也值不了几个钱,这样啦,五百刀币起价!想要的人就赶快啦!”
听见大汉的这句话,姑娘的眼神及其复杂,那样的复杂连颜路也一时看不明白。按说沦为奴隶的人不是唯唯诺诺便是战战兢兢,而她,眼神却是那样的不甘。乘大汉松开拉住她手的那一瞬,举起手中的乐器,一阵猛挥之后便是死命地往前跑。大汉的手臂被乐器的弦割出了血,他也顾不得处理伤口,三步并作两步走地便往前冲去抓那名逃跑的奴隶。
她两天没有吃饭了,刚才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眼看着身后的危险已近在咫尺,她注意到了白衣的颜路,而他也正看着她。
一咬牙,她朝他的方向跑去,“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脱力地跪在他的脚边,她抖着声音哭喊,“我不是他的奴隶!不是他的奴隶!”
此时大汉已跑到了她的身后,离她只有三步远,只要伸伸手就能将她重新拖回地狱。她害怕极了,想奋力站起来继续跑,哪怕让她立刻死去也好过被那些人像看畜生一样地审视!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大汉喘着粗气,骂骂咧咧,“你这个死丫头片子,还敢给老子跑!你要是卖出去了还好说,要是卖不出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啧,胡人就是胡人!”
她摊在地上,初春的傍晚还是极冷的,单衣的她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冷。她的眼里,颜路看得清楚——那是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对着体型比她大上许多的男人,她吼道:“你见过长得这么中原的胡人么!无故买卖人口,你、小心死无全尸……!”
“你找死!”大汉发了狠,也顾不得地上的姑娘生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或许能让他捞着许多钱,他现在只觉气血上涌,想把她一刀劈成两半!做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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