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弄得像个娘们儿似的,这不太严肃吧,跟党支书的身份有些不相称吧。”宋长兴嘻笑着,说他的头发并没有怎么烫,是自来卷儿,太阳一晒就成这样了。宋长玉说:“胡扯,以前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你的头发以前是直的,难道一当上支书就变成自来卷儿了?我建议你今后不要烫头了,村里人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做什么事都要注意影响。”宋长兴答应下次理发就不再烫了,剔个光葫芦。宋长玉还听母亲说,长兴当上支书后,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表现得很不像样子。长兴三天两头到镇上跟人喝酒,把脸喝得像猴子屁股。一喝多了酒,就跟人吹嘘他哥宋长玉如何如何,说他哥随便拔一根汗毛,就比乡长的腰粗,再拔一根汗毛,就可以在乡里树一根旗杆。既然他把牛吹得那么大,参加喝酒的人都不花钱,都是让他花钱。他没有那么多钱,就给饭店打欠条,以宋家庄支部书记的名义,把欠款记在宋家庄的帐上。据说宋长兴已欠镇上几家饭店好几千块钱。更让村里人指脊梁骨的是,宋长兴在男女方面很不检点。村里有一户外姓人家,人家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外地的女人,他见哪个女人长得不错,动不动就往人家家里跑。母亲对宋长兴的评价是:“我看那孩子是死猫扶不上树。”把酒喝了一会儿,宋长玉对长兴说:“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让人家揪住你的尾巴。你的尾巴在自己老婆跟前怎么翘都可以,不能到别人家里乱翘,翘多了就会出问题。我说的尾巴指的是什么你明白吧?”
宋长兴笑了一下,说知道。
“我再问你:“你在村里有没有对立面?”
“从目前来说还没有。我在群众大会上讲了,谁敢在村里捣蛋,我就对谁不客气!我还在大会讲了,过去有人无缘无故骂俺大娘,今后再骂一句试试,我饶不了她!我指的是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虽然没有直接点他的名,我指的就是她。”
“还说没对立面,宋海林就是你的对立面嘛!宋海林的支书被拿下了,换上了你,他肯定不甘心,不服气,人家背地里盯着你呢,你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人家都一五一十地给你攒着,等攒多了,遇到适当机会,人家就该跟你算帐了。”
“我走得正,站得正,四面光,八面净,宋海林抓不着我什么。”
“我发现你老是说过头话,说话老是不留余地,这就是问题,说明你还年轻,还是缺乏经验,真让人为你担心啊!别人不会跟你说这些,我是你哥,必须给你指出这些问题。我是希望你把支书的位子稳稳当当坐下去,再也不要被远门儿的人抢走。只要你当着支书,别人就不敢欺负咱这门儿的人。你当了支书,还要注意培养你的儿子,以后让你儿子接着当,一代一代把支书传下去。”
宋长兴叫了一声大哥。
宋长玉说:“有话你就说。”
宋长兴说:“以后我也想让我儿子到城里工作。在农村干来干去,顶多只能当个支书,不会有啥出息。你看,从县长,到市长,到省长,再到国务院总理,哪个当大官儿的不是在城里。就拿你来说吧,你要不是到外面去,也当不上矿长。“
宋长玉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表示一下咱们的志向。你儿子将来要是能读大学,当市长,那当然更好。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代人先要干好,要给儿子孙子们作一个榜样。”
夜空中突然飞过一个萤火虫,让宋长玉十分欣喜,他说:“快看,萤火虫!我好久没看见萤火虫了。”他站起来,眼睛追着萤火虫看。萤火虫发出的微光蓝莹莹的,在空中起起伏伏地飘动,如会飞翔的小蓝花。“小蓝花”只开了一小会儿,倏地就熄灭了,再也找不到了。
宋长玉回到矿上不久,农场就出了麻烦。附近农村的一个偷瓜贼半夜到农场的瓜园偷瓜,被守夜的老人发现了。老人没认出偷瓜贼是谁,却记住了偷瓜贼养的狗,因为偷瓜贼到瓜园偷瓜时,狗也跟着主人到瓜园去了。偷瓜贼的可恶之处在于,他不仅摘了已经成熟的瓜,还把未成熟的瓜用拳头砸碎了好几个。长兴把这件事报告给宋长玉,宋长玉给贾乡长打了电话,让贾乡长派手下人管一下。贾乡长通知乡里的派出所,让派出所把偷瓜的事当成一个案子来破。派出所的人以那只狗为线索,很快把偷瓜贼抓到了。他们把偷瓜贼五花大绑,绑到乡里派出所,进行十五天治安拘留,还处以三百元罚款。贾乡长把处理结果及时跟宋长玉说了,宋长玉表示满意。宋长玉还说,乡里只有搞好治安工作,不断改善投资环境,才能吸引更多的企业家到乡里投资。宋长玉以为,乡里处理了一个人,别的人就不敢到农场偷瓜了。接着发生的事,表明宋长玉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却低估了农民的力量。那个被拘留的偷瓜贼还没放回,又有人到瓜园里去偷瓜。这次去偷瓜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他们手持铁锨、镰刀、斧头等家伙,不只是偷瓜,简直是对农场进行了一场洗劫。他们不仅把熟瓜摘走,把生瓜踩烂,连瓜秧子都拔掉了。他们挥动铁锨和镰刀,把蔬菜和药材铲得削得乱七八糟。他们还把葡萄树吹倒了不少。在洗劫之前,他们先把宋长玉的表哥和种瓜的老人收拾住了,收拾的办法,是把二位蒙了眼,捆了手,捆了脚,还往嘴里塞了一嘴杂草。亏得那天晚上宋长玉的父亲没有住在农场里,不然的话,宋父也逃不掉同样的待遇。表哥本来是个瘸子,人家把他的双腿合并着捆在一起后,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一站就倒了。那个老人好一些,他把捆到背后的双手扶到瓜庵子,总算站了起来。老人在瓜庵子里拴有一只羊,他把塞满杂草的嘴往羊的嘴边凑,想借助羊吃草的力量,趁羊吃草时,他一甩头,把杂草从嘴里掏出来。谁知在关键时刻他的羊一点都不愿帮忙,他的杂草露头的嘴刚往羊的嘴边一凑,羊就退着躲开了。再凑,羊又躲开了。他只好双脚一点一点错磨着往农场外的路边走,天明时有人路过,才帮他把嘴里的杂草掏出来,把捆手捆脚的绳子解开。
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宋长玉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完了,他妈的这农场没法办了。他想当一把地主,看来附近的农民真把他当成地主了,农民发扬过去的传统,在吃他的大户,在团结起来跟他作斗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大发,他再也不敢借助官方的武装力量抓人。宋长玉懂得,人一旦在黑夜里结成群体,在人人都被黑幕遮脸的情况下,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匪,成了兽,就会变得格外疯狂,破坏性极大。他要是再让贾乡长抓人,下一步说不定会闹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因此他没有给贾乡长打电话,只给父母打电话,说破财免灾,劝二老不要生气。
又听长兴说,那块地乡里年年都种庄稼,附近的农民年年偷,哪一年庄稼都保不住。宋长玉这才明白,乡里为什么要把那块地包给他种,原来是转嫁危机,也在吃他这个大户。
水到哪里去了
若干年之后,宋长玉有了自己的孩子,事业如日中天。当他听说唐洪涛退休后承包起了小煤窑,干得有声有色,正在大把赚钱,又起了报复的念头。唐洪涛承包的小煤窑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炸死了六个民工,他采取了惯常的隐瞒的方法,想通过用金钱和胁迫手段堵住死难矿工家属的嘴的手段,来私下化解这次矿难。正当他的隐瞒就要成功时,宋长玉无意中得知了这次事故详情,心中大喜,立即将唐洪涛举报到了省里,媒体曝光后,舆论大哗,于是,唐洪涛被送进了监狱,宋长玉终于彻底将唐洪涛打垮了。
但是,一些事情的并非按宋长玉设想的发展。由宋长玉一手扶持的老家村支书宋长兴,因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原先的支书宋海林差人弄成了残废。
红煤厂原先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荷花满池塘,泉水叮咚响。但是,随着煤矿的无节制开采,红煤厂枯萎了,土地干旱,作物减产,渐渐连生活用水都发生了困难。再也没有人来红煤厂游玩了,昔日的旅游胜地变成了一个萧索荒凉的地方。红煤厂的人害怕了,像大饥荒年间闹粮荒一样害怕。他们意识到了,缺水与缺粮一样可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红煤厂,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们就会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回过头他们发出追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一个人追问,十个人追问,一百个人追问,红煤厂的人几乎都在追问。追问来追问去,他们最后把矛头指向了红煤厂煤矿,把矛盾都集中在外来户宋长玉矿长身上。宋长玉百般抵赖,最后答应修建水塔为村民送自来水,这才摆脱了被村民赶走的危机。然而,一个更大的不幸到来了。他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亡矿工17人,而且由于消息已经泄露,他想隐瞒也来不及了。在这个时刻,明支书让宋长玉逃到外地躲一躲。
宋长玉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作者后记
谁都知道,我国的城乡差别是很大的,可以说两个二元对立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城市代表着权利、金钱、美女、高楼、汽车和一切繁华与享乐。而一提农村呢,就意味着偏僻、贫穷、落后、饥饿和被压制与被剥夺。一个农村青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想有出头之日,或出人头地,只有脱离农村,到城里去打拼,去发展。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可长期以来,城市壁垒相当森严,农村人想进入城市非常困难,谁胆敢贸然进城,轻则会被赶出去,重则会受到制裁。早在明朝,朱元璋就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农民的耕作活动“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哪怕是行医和算卦的人,也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否则治罪。本是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之所以反过来对农民实行这样的政策,其目的就要把农民钉死在土地上,把农民变成生产机器和生殖机器,防止农民进城动摇他的江山。我原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2005年夏天我到挪威的历史博物馆参观,知道他们那里以前城乡的界限也是很分明,城市是城里人的,农村人被看成下等人,想在城里住一夜都不行。如果农民进城卖炭或卖菜,早上进城,晚上必须返回农村去,不返回去就把你抓起来坐牢。更有甚者,在“文革”期间,我们国家不但不许农民进城,还把本来属于城市户口的大批知识青年和市民送到农村去,美其名曰让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斗胆做出一个判断,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部进城和反进城的历史。除了安徽凤阳县的朱元璋,江苏沛县的刘邦,还有陕西的李自成等,几乎都是这种历史的颠覆者和创造者。远的不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城市”的策略,也未能超出这种历史发展的脉络。夺取了城市之后怎么样呢,除了少数人成为城市乃至国家的主宰,城市的大门随即就对广大农民关上了,关得铁桶一般。农民可以饿着肚皮为城市提供粮食,可以穿着赤皮露肉的衣服为城市提供棉花,可农民想进城就免了。我亲眼所见,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被五花大绑从城里遣送到我们公社。那天被押解到公社的还不止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还有其他村的好几个青年。在公社的院子里,他们身上的绳索仍没有解开,双手被绳子高高背剪着,在地上蹲成一片。那天我到公社办事,看见了我们村那个大我两岁的青年。那个青年也看见了我,不等我跟他招呼,他就把脸扭向一边。可以想见,那个青年心里何等悲哀。
幸好,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可以进城务工,挣钱,施展自己的才能。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这个转变使广大农民千年的梦想得到实现的机会,巨大的能量被空前释放出来。不用号召,不用动员,不用搞什么运动,农民自觉地就投身到滚滚的进城潮流之中,流到城里去了。这个突破对于我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对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有着不可低估的深远意义。
在这种潮流和新生活面前,我们文学工作者应当有所作为,应当从历史、现实、生存状态、生命关怀和灵魂关怀等多个角度,对波澜壮阔的社会现象和丰富多彩的人生形式进行分析,取舍,想象,概括,反映和描绘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我们拿起笔来,往往有些迟疑,觉得脑子里的信息纷繁得很,像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又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似的。想来想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还是得贴着人物写。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的命运体现在千百万人中间,千百万人的命运也集中在个人身上。我们只有贴着人物的血肉、感情和心灵,把人物写活了,我们的小说就立起来了,作为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所关照的宽度、广度和深度也应该有了
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活动起来。比如一辆汽车,如果里边的发动机不点火,不运转,单靠人的推动是不行的,推起来会很沉,也走不远。而人的内心世界要比机械化的汽车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人的一切行为主要靠心理支配,以思维逻辑为主要动力。形成每个人心理状态的有多种多样的因素,因年龄、经历、知识结构、家庭背景、地域文化,以及民俗文化基因等的不同,才养成了人物行为的千差万别。同样一件事,张三这样对待,李四可能那样对待。如果硬把张三的帽子戴到李四头上,就会让人觉得别扭,影响艺术效果。只有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旋转,人物的所作所为才会合情合理,妥帖自然。所谓进入人物内部,其实就是首先进入我们作者自己内部,就是通常说的找到自己,解剖自己。
还是幸好,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出来之前,我对进城做工有着特别的渴望,却苦苦求之不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矿区当上了煤矿工人,我欣喜异常,如同获得新生一般。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在矿区当工人时,我也遇到过一些人生的挫折。母亲知道后,让人给我带信儿,要求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再回老家,要是回到老家,再想出去就难了。这些深切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使我对千百万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有着感同身受贴心贴肺般的理解,我相信我能够写好他们。
我把人物的舞台放在煤矿,因为我对这个领域的生活比较熟悉。我一直认为,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但我不大愿意承认我的小说是煤矿题材的小说,这样说会给人一种行业感,会失去一部分读者。我更愿意把她说成是一部在深处的小说,不仅是在地层深处,更是在人的心灵深处。我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
至于这部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红煤》,听凭读者怎么理解都可以。不过的确有一种煤和铁矿伴生,煤块上面有铁锈,里面也有红筋,被称为红煤。这种煤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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