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东辉不会听不出宋长玉的话意,他眨着眼皮,脸上讪得不成样子。他的嘴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想笑,并以笑掩饰自己的讪。可因为笑不出来,脸皮调动得有些不堪。他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不组织包工队了,行了吧。你给我安排个活儿,我一个人在矿上干,这总可以吧?”
宋长玉说:“你明天找一下包工队的队长,看他们谁愿意接收你,如果没人愿意接收你,我再给他们说一下。
孟东辉终于笑了出来,说:“只要你说句话,就没问题。”其实,孟东辉来之前就打算一个人到宋长玉的矿上找点儿活儿干。在老家,他跟别人把他与宋长玉的关系吹得七个八个,铁得不能再铁。可当别人要求他带他们到宋长玉的矿上找活儿干时,他一个人都不带,自己悄悄地就溜出来了。他事先有个估计,估计宋长玉给他安排工作不会很痛快,于是他就耍了个小聪明,把要求往大里说,说要带一个包工队来。等宋长玉把大的要求拒绝掉,他就装作很乖,装作退而求其次,再把小的要求说出来。他的小聪明耍成了,果然把宋长玉给蒙住了,你看这事儿闹的。
33、地主不好当
国世才把对宋长玉所作的承诺兑了现,宋长玉的堂弟宋长兴真的入了党,当上了宋家庄的党支部书记。羿射九日,再好的日头只能留一个。宋长兴这个新日头升上来,宋海林那颗老日头就落下去了。国世才通过电话把好消息报告给宋长玉时,宋长玉觉得无比痛快。宋海林当支部书记时,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总是感到压抑。除了自己感到压抑,他还替父母和全家感到压抑。他早就想为宋家庄改朝换代,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要是还在老家,当然可以把支书一职接过来。现在由堂弟宋长兴当他的代理人,跟他自己当支书也差不多,他让宋长兴干什么,宋长兴不敢不听他的。同时,由堂弟当着支书,他的父亲就是支书的亲大爷,他的母亲就是支书的亲大娘,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在村里就可以扬眉吐气,母亲再也不会受王梅英的欺负。而宋家庄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新局面,这一切都是他亲自导演的,新局面是他一手开创的。别以为他离开了家乡,老家的事就管不着了,正因为他离开了家乡,才更愿意也更有能力对老家的事情施加影响。一个人对老家的影响不是一个距离问题,或许正相反,一个人走得越远,对家乡的影响就越大。假如他现在到了北京,或者到了纽约,对家乡所产生的影响会比现在还要大。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他必须是一个成功人士,在银行里必须存有一定数量的钱。别看大面值的钱是纸质的,一揉是软的,但用起来就是硬的。只要有了钱,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地可以有地,没有权可以有权。别忘了,钱的明面暗面都印有一代伟人的头像,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伟大头像,不仅是财富的象征,也是权力的象征。
为了感谢国世才,宋长玉把国世才邀请到红煤厂来了。他没让国世才住在矿上,也没让国世才住在市里的空房子里,而是在阳正市最好的三星级宾馆,为国世才包下了一个豪华套间。他每天请国世才喝酒,中午喝了晚上再喝。他让岳父明守福陪国世才喝了一顿,还请出煤管局长王利民陪国世才喝了一顿。喝完了酒,他要来按摩女,到房间里为国世才“按摩”。国世才没有拒绝,只是问宾馆里是否安全。宋长玉让国世才放心,说公安局长是他的哥们儿,阳正市范围内的事没有他摆不平的。他一次给国世才叫来两个按摩女,对国世才实行双倍的“按摩”,这种“按摩”叫凤凰双展翅,也叫一马拉双车,可把国世才折腾透彻了。另外,宋长玉还给国世才买了一只新款手机,说有了手机,他们之间联系起来就方便了。这还不算,宋长玉建议国世才还要往上走,争取在一两年内把县委副书记或副县长拿下来,在争取这两个职务时,若经济上需要支援,他宋长玉责无旁贷。国世才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了,他还要说谢谢谢谢,称赞宋长玉真是仗义得很,真是难得的好朋友。国世才对宋长玉也有建议,说像宋长玉这样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企业家,该参与市里的一些政治活动了,要争取当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中国的事儿说到底还是政治厉害,说不定哪一天,又是政治挂帅,有个政治方面的身份,毕竟好一些。宋长玉说,他正朝着这个方面努力。
到了夏天,宋长玉又驱车回老家一趟。正好给他打电话的商小亮得知他要回老家,想搭他的车,跟他一块儿到农村玩玩。商小亮在省里新闻学院进修毕业后,没有再回矿工报社,到省会一家消费类杂志社应聘当上了记者和编辑。其间商小亮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就离婚了,恢复了独来独往的自由身。带不带商小亮回老家,宋长玉有些犹豫。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带商小亮回去。父亲和母亲都是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他们见到商小亮,一定会不高兴。一个人在外头不管如何开放,如何风光,回到老家最好还是收着点,一点不慎,有可能会被乡亲们看不起,甚至身败名裂。他许诺以后有机会带商小亮到别的地方去,去大草原或是海滨都可以,这次就算了。他说他在老家时是有名的好孩子,他还要把好孩子的名誉继续保持着。商小亮给他出主意:“你就说我是采访你的记者嘛!”
宋长玉说:“那也不行,你以为乡下人都是傻子,他们的眼睛厉害着呢,一看就知道咱俩是啥关系。”
商小亮说他:“狗屁,臭,封建脑袋,以后不理你了。”
宋长玉说:“又撒娇。我不是不让你去,我们老家的蚊子猖獗得很,我怕你受不了,把你美丽的皮肤都叮成大包,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不怕,我正想跟蚊子亲热亲热呢,最好是公蚊子,越多越好!”
“外行了吧,吸人血的都母蚊子,母蚊子最喜欢搞同性恋。”
商小亮嘻嘻笑了,说:“我知道,宋哥这次回去要找昔日的老情人,要找同桌的你。”
“臭丫头,没正经!”
国世才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贾乡长想请宋长玉到县城的宾馆去住,说乡里的条件太差了,县里的宾馆要好一些。宋长玉听说,贾乡长与国书记有了矛盾,贾乡长希望国世才这一去学习就不要再回来,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最好由他一个人当。宋长玉说他哪儿都不去,坚持到他承包的农场住一夜,实地感受一下农场气氛。
宋长玉从小受到的教育,知道地主剥削人,压迫人,都很坏,对地主必须进行斗争和专政。等他长大以后,等地主富农在一夜间摘掉了帽子,特别是他自己富起来之后,他才对以前的地主有了新的看法。比如他们村里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在斗他时列举过这样一些事实:一是地主家里每年都淹几坛子咸鸭蛋,他们家的咸鸭蛋一年到头都吃不完;二是地主在桌前吃饭时,都是伸着头,弯着腰,生怕菜里的油水洒在衣服上;三是到了冬天下大雪,地主就哼哼呀呀念诗,念得谁都听不懂。说人家吃咸鸭蛋,是嫌人家生活太奢侈了。和宋长玉现在的生活比起来,地主家一年吃几坛子咸鸭蛋算得了什么呢!别说几坛子咸鸭蛋,几十坛子,几百坛子咸鸭蛋,宋长玉都吃得起。让他吃那么多咸鸭蛋,他还嫌太咸呢,他还嫌吃咸东西太多对身体不利呢!别说他了,他们家吃咸鸭蛋时,金凤连鸭蛋青都不想吃,只把淹得流油的鸭蛋黄儿用筷子剜出来吃掉,白生生的鸭蛋青就剩下了。人家吃饭时怕油水洒在衣服上,这有什么不对呢,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这说明人家爱干净,讲卫生,注重仪表,是文明人。难道衣服襟子上沾的都是饭嘎巴就好吗?人家下雪天吟诗,这更没什么值得批斗的。人家肚子里有文化,感情里有诗意,比村里的其他人都高着一个层次,趁下雪天读读诗有什么不可以呢!至于听不懂,这不能怪人家,只能怨你自己不识字。什么这个那个,背地里说明白话,还不是看人家的日子过得比自家好,就眼气人家,也想过那种吃咸鸭蛋、穿干净衣服、下雪天念诗的日子。过不成那样的日子,就趁着运动来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分掉人家的财产不算完,还踩乎人家,以出一口恶气。宋长玉不仅改变了对地主的看法,经过多年过滤,他心中保留下来的地主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场景,还或多或少成为他所追求的目标和不懈奋斗的动力。除了本村的地主,李庄李百万的辉煌过去也很让他羡慕。据说李百万在举行挂双千顷牌的盛大庆典时,请到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子。大戏唱了三天三夜,方圆近百里的人都赶去看。李百万不仅大大风光了一番,还把戏班子里的头牌,一个有着百般风情的坤角给睡了。过去戏班子里的头牌,就相当于现在的影星、歌星。凡成了明星的女人,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哪个男人不想跟女明星有一腿呢!要是换了宋长玉,恐怕也挡不住女戏子的诱惑。不就是再另外多花一点钱嘛,人生一世,钱花在有名的女人身上,终归是值得的。以前在他们老家,土地资源就是最大的资源,也是最宝贵的资源。谁拥有了土地,就可以租给穷人种,可以收地租,等于拥有了财富。就是到了现在,他们老家仍没有别的资源可供挖掘,可资利用的还是土地。平铺着看去,他们老家的土地是不少,但禁不住人口稠密,平均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土地就不多了。拿宋家庄来说,平均分给每个人应承包的土地只有一亩零二分。宋长玉已经离开了家乡,分到他名下的那份土地已被村里收回。现在他们家的责任田是三个人的,一共是三亩六分地。因为村里收回他的那份责任田,父亲还跟宋海林闹过意见。现在怎么样呢,他一下子拥有了二百亩土地。虽说二百亩地不算多,离李百万的双千顷(实际没那么多,为了好听,浮夸了虚数)还相差很远,但就目前来说,谁比得上他拥有的土地多呢,在全乡恐怕要数头一份。
天未黑之前,父亲和表哥领宋长玉在农场转了一圈。农场在宋家庄的西南方向,离宋家庄有七八里路。那里原是一片湿地,是长满荒草的湖坡。湿地干涸后,乡里派人用拖拉机把地翻起来,就成了乡政府的机动地。地的深层是积攒了许多鱼的尸体和鸟粪的黑泥,的确很肥沃。按照宋长玉的安排,农场里没有种庄稼。庄稼不管长得再好,收入总是有限。当地农民都种庄稼,如果他的农场也种大豆、玉米等庄稼,就显不出他的高明,也体现不出所谓农场的价值。农场农场,虽然没摆脱一个农字,但重要的在于还有一个场字,一个场字就与农村拉开了距离,就意味着要有规模经营和多种经营。农场里种的是药材、果树、蔬菜和瓜类。表哥拄着一根竹竿,一歪一歪在前面走,让宋长玉先看的是药材。停下来时,表哥就拿竹竿指点着,说这是芍药,那是生地,中间那一片是薄荷等。表哥说,春天时芍药的花子开得很大,有白的,有黄的,有浅红的,有深红的,好看得没法说。表哥掐一片薄荷的叶子让宋长玉闻,说薄荷已经熟透了,马上就可以割下来,卖给别人熬薄荷油。农场种的果树主要是葡萄树和梨树。葡萄树是那种矮棵子短秧的新品种,去年刚栽上,今年就开始挂果。梨树挂果要晚一些。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杏树栽上就见钱,意思是说,梨树要长到第五个年头才会结梨。父亲不同意种梨树,嫌梨树见效益太慢。宋长玉说还是种梨树吧,他喜欢看雪一样的梨花。宋长玉心中有一个秘密。小时侯有一次到姑姑家走亲戚,路过外村的一片果园时,见到树上的梨子很多,把枝子压得很低,看看周围无人,他就快速把梨子摘下一个,装进口袋里。不料看梨园的人躲在暗处,人家发一声喊,朝他追去。他赶紧把梨子掏出来扔掉,并一口气跑了一里多地,总算没被人家捉住。那次偷梨的遭遇对他刺激很大,以至后来多次做梦都梦见有人对他紧追不舍。他要把梦中的梨园变成现实的梨园,自己的梨园。当梨树上挂满梨子,他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再也不必担心有人追他。宋长玉把菜园和瓜园也看过了 。他穿一身白色的名牌休闲装,腰里扎着名牌皮带,手里拿一把黑面描金字的折扇,走一步把扇子摇一下,是城里人的穿戴和做派。来到瓜园里,一位被雇来种瓜的老人从瓜庵子里弯腰走出来,对宋长玉笑着,问宋长玉要不要吃一个瓜,是吃小瓜还是吃西瓜。宋长玉已闻见扑鼻的瓜香,他把扇子哗地折起来,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要自己挑一个西瓜。他把一个又圆又大的花皮西瓜拍了拍,说就摘这个。种瓜的老人用一根指头把瓜弹了弹,夸宋长玉很会挑,遂把西瓜摘了下来。浑身晒得很黑的老人用长刀把西瓜杀开,宋长玉只吃了两块就不吃了,从手包里抽出带有暗花的白纸巾擦嘴擦手。宋长玉看过一些老电影,在电影里,一些老人被叫做仆人,像他这样的被称为少爷。在老人眼里 ,他是不是有点像旧时代的少爷呢!生活就是这样,以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去,谁知道呢,类似的生活说回来就回来了。
天黑下来后,星星出来了,星星越出越多,不一会儿就星光满天。农场的小屋门前,一侧栽了一片竹子,另一侧栽了一棵石榴树,这也是按宋长玉的授意栽种的。竹子长得很旺,已是黑苍苍一片。石榴树还在开花,在星光下,石榴树上的花朵不再是红的,而是有些发白,像落在树上的一些星星。天气不是很热,小风阵阵吹来,捎来的都是瓜香、花香和草香,让人舒服得想唱。蚊子也很少,倒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这边唱,在那边唱,似乎满地里都在唱。有一种小虫子,唱得幽幽的,像是一咏三叹。听着这样的虫子唱,很容易让人想起遥远的过去,遥远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宋长玉他们没到屋里去,就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在星光下聊天。宋长玉说:“这里空气真好,真安静!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缺钱花,其实在农村生活也很不错。”
父亲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过到如今这一步。”
表哥不大同意宋长玉的看法,他说:“农村再好,也比不上城里好,不然的话,农村人不会争着到城里去做工。你是成了城里人了,回来住三天两天的,觉得农村还不错,要是在农村住得时间长了,你该受不了啦!”
宋长玉说:“也许吧。”
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传来,宋长兴骑着摩托车到农场来了。宋长兴说过晚饭由他安排,他从镇上的饭店里买来了好几个菜,分别装在几个塑料袋里。那些菜有酱牛肉、烧鸡、猪肝、豆腐丝、花生米等。宋长兴还带来了一瓶酒和几个热烧饼。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把食品在塑料布上摆开,他们就吃开了,喝开了。宋长兴烫了头发,他的头发卷曲着,显得头比较大。宋长兴还戴了戒指,黄金戒指在他手指头上也很显眼。在农村,女人烫头的都不多见,作为一个男人,宋长兴却把头发烫得都是弯儿弯儿,可见当了支部书记的宋长兴够时髦的。宋长玉对堂弟烫头有些看不惯,或者说有些反感,认为堂弟把头烫得像个鸡窝,不够严肃,不像一个支部书记的样子。因堂弟入党和当支书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对堂弟就很不客气,回来一见长兴,就对长兴皱眉头,说:“宋支书,你怎么把头发弄得像个娘们儿似的,这不太严肃吧,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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