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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众人看了这么一出“夜半惊魂”,早已头晕脑胀,纷纷散去了。

※※※

水商观的东厢,跟何当归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真静从十来间屋子里挑选了半天,找了间相对好一些的把何当归扶进去躺下。那屋子四面进风,冷得像是冰窖,除了何当归躺着的木板床,只有一张四方桌子,一条四腿凳子。

“何小姐,这里最清静,适合你休息,”真静找了件道袍给她盖上,“你先略躺一躺,我去师父那里要些衣物被褥、暖炉热汤的,给你驱驱寒。”说完就要跑出去。

“等等!”路上一直缄默的何当归突然开口。

真静看着眼前柔弱的小人儿,安抚地一笑:“你不用怕,我马上就回来。”

“告诉我,现在是何年何月?我叫什么名字?”何当归发问。

“哈?!”真静一呆。

“快!告诉我!”

真静挠挠腮帮,答道:“年月……现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九月,至于你的名字,灵位上倒是写了,可我不认识字啊……”

何当归闻言闭上了眼睛,没有错,没有错,这真的是十八年前。心念一转,她往怀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片金锁。这是她刚满月的时候,母亲请巧匠给自己打的富贵长生锁。她爱惜地摩挲着金锁,苦笑一声,那时候,恐怕是一生中母亲最疼自己的时候。

两岁时,她的父母和离,何校尉把外面养的妾抬了正妻,还特意在族谱上把母亲改成“罗姨娘(离)”,于是她从正妻之女变成了姨娘之女,也就意味着从嫡女降为庶女。母亲离开何家时,赌气将年幼的自己也一起带走,带回了娘家。一开始母亲大概以为,何校尉不过一时被狐狸精迷惑了,才会跟她和离,等他想女儿了自然会回头求她,把她们娘俩重新接回去。

因此,住在娘家的母亲依然买通了何家的下人,探听何校尉和那位新夫人的近况。谁承想,母亲听到一半儿就边哭边骂,将屋里所有够得着的东西统统砸得精光粉碎。原来新夫人早在做妾的时候,就给何校尉生了个大胖小子,年纪只比何当归小一个月,何老夫人和何校尉对嫡长子的爱护胜过心肝,只字不提她们娘俩的事。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愿意抱着何当归唱歌了。

四岁的时候,外祖母见何家真的不打算要何当归了,就跑到母亲的院子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彼时,何当归已经懂事,听到“拖油瓶”、“留不得”之类的话,很怕母亲真的会不要自己,日夜忧惧哀思,于是生了一场重病。外祖母趁机说服母亲,把小孩子放到城外的农庄上更容易养活。母亲那时才二十三岁,对何校尉的无情无义恨之入骨,又不想只守着一个女儿自断前程,就同意把何当归送走。

三年之后,母亲听信“改嫁同姓之人不算失贞,还被人叫一声何夫人,名声上也好听”的说辞,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比她小三岁的落魄子弟何阜。可是,成婚两年始终不能受孕,大夫诊出她早年曾用过大量的麝香,现已无法生育。母亲突然想起了她唯一的女儿,于是把已经九岁大的何当归接回身边,让何当归每日“爹、爹”的围着何阜喊,让何当归学弹琴、学跳舞逗何阜开心。

没想到,在何家住了还不到一年,何阜花钱疏通了关系,谋到一个正八品的京卫指挥使司知事。去应天府赴任的那一天,却没带上她们娘俩,只让几个仆役挑了行李就匆匆地走了,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撂下。何家的这座宅子是母亲带去的嫁妆,母亲托人把宅子典出去,带着何当归再次回到娘家。

外祖母两年前就去世了,如今当家的是二老爷的夫人孙氏。母亲心灰意懒,羞于留在娘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三清观里听经文。十岁的何当归如履薄冰地在外祖家里住了半年,不知什么原因就人事不知,被棺材抬进了水商观。

前一世,这个时候的何当归,也同样是这样在冰冷的棺材里醒过来,额角一片淤青,脚踝严重扭伤,却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在棺材里。

那时,有人问她怎么会死而复生,她回答说,只记得做了一个梦,看见三个幼童为抢一粒糖豆而打架,糖豆滚在地上,被她捡起来吃了下去,然后就醒了过来。

之后,这些话传到外祖家里,老夫人和大夫人特意请了人来解梦。具体说了什么没有人听见,不过,从此外祖一家就把何当归扔在了水商观,让她“修身养性”,还给了太善五十两银子,让太善给她请个师傅学一学《女德》《女训》。

观里一开始把她当成客人养着,一日三餐虽然简陋,分量倒都很足,只是每日都要诵经忏悔。隔三岔五的,太善就在晨课时让她给众人背诵“悔过文”。内容是太善和太尘亲自撰写的,大意是说她生来就是不祥之人,一生克父母、克外祖父外祖母,克得兄弟姐妹都不能降世,求各路仙官宽恕她的罪孽等等。那时候的何当归听不懂文言,不知道“悔过文”究竟在说些什么,别人让她背,她就如数背下来,而能听懂文言的道姑,就一边听一边捂着嘴笑。

两个月后,太尘去了趟外祖家,想汇报一下“教导”的成果,顺便再讨些“看顾费”。谁知,太尘连二太太的面都未得见,管事婆子在角门上塞给她五贯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把她打发走了。自此之后,何当归突然降级成了水商观最下等的人,活儿不敢少做,饭不能多吃,如果不是真静偶尔给她留些剩饭,恐怕她已经第二次躺进棺材了。

在腊月里洗过一回凉水澡,让她一病不起,病好后她不敢再用凉水洗澡,又无热水可用,就很长时间没有沐浴。观里的道姑一看见她,就用衣袖掩住口鼻迅速跑开,好像后面有鬼怪在追赶她们。而面对那个一身臭汗的送柴汉子,她们倒一个个巴巴地往跟前紧凑。

就这样,前世的她在水商观里寄居了半年,直到母亲在三清观听够了经文,回到了外祖家却找不到她,这才派人来观里把她接走。

第三次走进外祖家的大门,她满腹的委屈一腔的苦楚,忍不住跑到老夫人和母亲面前诉苦,可她们却充耳不闻,更不肯给自己出头。二太太听说了她去告状的事,记恨于心,此后常在暗中苛减她的吃穿用度。

因为在外祖家过得十分不如意,她一直盼望着能快点儿出嫁。她幻想着,某一天会有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出现,把她从这个家里带走,走得远远的,从此保护她不再受任何伤害。

十四岁时,她无意中救了一位摔伤的老夫人,后来就有人来提亲,问她可愿嫁给宁王为妾,她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宁王的乳娘。

外祖家里顿时像是炸了锅,逢年过节也没见这么热闹过,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体己话,一群表姐表妹表侄女围着她转,左一个“姐姐妹妹”右一个“姑姑表姑”地喊着,让她多多提携,仿佛她们攒了一辈子的话全在那一天跟她说完了。

母亲已经十几年在外祖家抬不起头来,那一天却走到哪儿都抬头挺胸、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地接受所有人的恭贺之词。

老夫人是外祖父的平妻,外祖母的亲妹妹。她平时话很少,那一次却把何当归叫到跟前嘱咐了很多。老夫人让何当归做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的母亲,让她不要怨恨外祖家曾亏待过她。老夫人教导她,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古不变的铁则。而她童年遭受的那些苦难,不能够怪外祖家狠心,而应该怪她自己没有父亲的庇护。

老夫人捻着一串佛珠循循善诱,不要因为小小的争执,就远离了她的至亲家人,也不要因为小小的怨恨,就忘记了别人的大恩惠,血缘亲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祖家对她再不好,始终也养了她十几年,让她饮水思源,即使荣耀时不能恩泽亲人,假如某天不幸获罪了,也莫要牵累外祖一家……

于是,揣着所有人对她说过的话,揣着母亲精心为她置办的嫁妆,她坐上了宁王府抬来的大红花轿,以为从此就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谁承想,谁承想,她只是从一片苦海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因她只是宁王府的老夫人做主纳的一个小妾,所以下了花轿之后,没有张灯结彩喜堂喜乐,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送入洞房,甚至她连宁王究竟是圆的还是扁的也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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