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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2页)

他放下电话,他在等待裁决。他心里有一丝惋惜,他想起她竭尽全力的表演,她装出来的老练,他也想起他对她和她的组织的“利用价值”。后来他又想起她的哭泣,在船舷旁,他惊动她,她回过头来,茫然的眼神。即使在最惊恐的状态下,她都无法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用手压住旗袍的开衩,好像那是把她从超现实的恐惧感中拉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的唯一办法。他这样想着,那点惋惜之情竟而扩大成一种焦虑。有一瞬间,他觉得只要能把她救离眼下的困境,拿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不管是萨尔礼少校的信任,父辈友谊,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小时后,他看到马赛诗人。

一个半小时后,他和冷小曼走出老北门巡捕房。马赛诗人陪他到木笼旁,他注意到冷小曼一眼就认出这位老朋友。

马赛诗人告诉他,对星洲旅馆的搜捕行动纯粹出于意外。今天上午,星洲旅馆茶房打扫房间时,在三楼二号房间的梳妆台下发现有一枚手榴弹,该旅馆账房稽查龚善亭打电话报告老北门巡捕房。

平心而论,在政治处所有的警官当中,小薛唯独对这位马赛诗人颇具好感(正因如此少校指派他负责联络小薛)。他腼腆,头发和干草的色泽差不多。他对马拉美和魏尔伦情有独钟,他在上车离开前,偷偷向小薛赞许道:她惶恐的姿态犹如一只天鹅。

而这只天鹅,此刻站在小薛住处这间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像是在漂泊途中短暂栖息,神情里充满凄凉。他们婉言谢绝马赛诗人的好意,没让他开车送他们。一旦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冷小曼走进敏体尼荫路一间公用电话亭。隔着玻璃窗,小薛看到她用手捂着话筒,竭力解释。他觉得她楚楚动人,他怀疑,这感觉多半是因为自己刚把她救出牢笼。无论如何,他觉得这想法甘甜无比,他头一次体验到被别人当作保护者时的自我感受。

问题在于——走出电话亭,她告诉他——问题在于她这会无处可去。出于安全考虑,她必须暂时和小薛在一起。她把话说得如此公事公办,几乎令他有些失望。

他收拾桌子,需要收拾的也只有这张桌子(客厅里只有桌子和两把椅子)。半杯咖啡要倒掉。刚回到桌边,又赶紧奔去厨房烧水。旧照片和旧报纸卷成一团扔到墙角,与冲洗照片用的药水瓶为伍。他站在客厅通向里间的门口,把椅子上的衣服朝卧室扔。他刚让她坐下,就听见厨房里水壶盖在跳动,节奏类似于一种疯疯癫癫的爱尔兰舞。

他想他应当对她有所解释。直到这会他才意识到这点。他们如此轻易地从老北门捕房脱身,人家会不会怀疑?他把手榴弹的事告诉她,觉得这句实话听起来比假话还假。他还顾不上想想日后如何向少校交待。他也还来不及去想想,说到底,他早晚要把冷小曼连同她的组织一起出卖给巡捕房。他这个人,脑子里成天千头万绪旋转,转得可都是眼下的难题。

眼下,他急于检查凌乱的房间。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让人家起疑心。他是摄影记者,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巡捕房的密探。他这里有成堆的旧报纸,旧照片,各种底片和药水。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冲进卧室,把她丢在客厅里。

自从上次特蕾莎让哥萨克保镖找到这里,她自己又来过一两趟。她是那种所到之处总要丢下一堆痕迹的女人,酒杯和烟蒂上的口红印渍,枕头上(甚至墙缝里)的香水味,忘记带走的那些脏短裤(勃发的情欲残存在丝绸上)。

他无法想象,要是特蕾莎这会走进门,撞见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会闹出怎样的结果?最好是主动去和特蕾莎会面,免得她自说自话闯到这里。刚刚他决定把冷小曼带来时,可没想到过这些。

他想不通少校为什么对他如此信任。下午在警车上那会,他一度怀疑是少校派人跟踪他,找到星洲旅馆(这是他唯一能够想象得出的侦探技术)。他没有再往深里想,他有些分心,他注意到冷小曼没有穿丝袜。天气又热又潮湿,那条腿上汗津津。

可这会他又开始相信,那不过是场偶然的搜捕行动。少校对他的信任无可置疑。他猜想,坐在同一条战壕里,合用同一副防毒面具,的的确确能让人产生巨大的友爱。

天色早早变暗,雨还是不肯下来。这是福履理路的弄堂房子。他们几乎斜穿整个法租界。面对面坐在桌边,彼此都能闻到对方的汗味。

“那么——这就是那个马赛诗人。你告诉他我是谁?”不是从空洞的语气、从冷静的词句,而是从她迟缓的身体动作上,从她疲倦的神态里,小薛察觉到那个勉强撑起的表演者形象早已被砸得粉碎。就像一度光滑而如今早已破碎的瓷器。

他注视着她,她的脸颊,她的手臂,她的因为出汗而毛孔变得清晰可见的皮肤。

“恋人。”他说。

她微张着嘴,像是刚被迫吞下一颗苦果。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在他的想象中)。在她鼻翼上,有一小块污渍,用脏手指抹去汗水的印记。那张面孔上,最动人的地方是下眼睑的睫毛,给她的瞳仁投下一抹阴影。

“为什么要救我。”

沉默是要让即将说出的话更有说服力。

“因为我爱你。”他脱口而出,像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又像是答案早就准备好。总是不合时宜,总是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向她们诉说爱意。可一旦说出口,听起来倒也挺自然。

她在哭泣,悄无声息。凉风掀起窗帘,她打个寒战,站起身。她盯着他看,腿一跌,扑到他怀里。她死死抓住他的衬衫领子,又松开手,没头没脑打他的头,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要爱我。爱我的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所有的女人在这三个字面前都不堪一击,如同中蛊一般,如同甘心喝下的一匙毒药,如同按照剧情所定下的铁的逻辑,扮演起同样的角色。

二十九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夜七时三十分

冷小曼觉得自己像一团可怜巴巴的诱饵。孤零零吊在鱼竿上,扔在湖岸边。鱼竿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而她却对那条鱼动起真感情。她用电话向老顾汇报,三言两语。他们俩被带去老北门捕房这事,到最后她也没告诉老顾。她担心老顾会立即掐断她与组织的联系(她下意识地觉得,那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她说,幸亏有小薛在,要不然一事实已证明,小薛(或者说他的朋友)在巡捕房有很大影响力。老顾对此表现出极大兴趣,电话中反复询问:“政治处为何派人参加老北门捕房的搜查行动?”

“不——只有老北门捕房。茶房发现手榴弹,向捕房报案。”

“你刚刚说——”

“巡捕要闯进房间检查证件,小薛在房门口大闹起来。提到他政治处朋友的名字——”

“看来这个会写诗的警察朋友,的确是个重要人物——你说你今天下午与他会过面?”

“他们用旅馆的电话向政治处查问。证实小薛是法文报纸的摄影记者。那朋友赶来时,巡捕已离开旅馆。”

她觉得这些说法破绽百出。她为毫无缘由向老顾说谎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就像个弄乱戏码的蹩脚演员。

“巡捕始终没有进房间?没有看到你?他那个政治处朋友也没有认出你来?”

她说这都因为有小薛在。她可不敢跟人家说,这是因为她运气好(这说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还不如说是因为她的新发型,或者她憔悴的面孔呢(她有时对镜顾盼,深觉忧伤会将一个人的相貌改变至斯)。

最后,老顾说:“你要在小薛身上多下功夫。组织上希望把他争取过来,让他变成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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