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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2页)

租界巡捕冲到领事馆大门口时,别人都四散奔逃,只有他还站在那具尸体边上不停拍照,她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想要从他手上弄一套冲洗出来的照片。两天以后,小薛在莉莉酒吧里把照片交到她手上。她是一直到后来,到礼查饭店房间床上才把这些照片仔细看过一遍,照片让她变得更加兴奋。

那以后她一直断断续续跟小薛上床,幽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日期越来越密集。她喜欢看他拍的照片,她还从来不曾用这样方式看过自己,她的身体在照片里化成无数个局部,变幻莫测,就好像她突然能够变成无数个女人,有的比她丑,有的甚至比她自己长得还好看些,但每一个她都不认识。看到自己在照片里像牝马那样撅着屁股,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在黑暗的背景衬托下,这匹雪白的牝马显得如此矫健,如此气概轩昂。

她总是约小薛到礼查饭店幽会,住在礼查饭店里,就像住在船上。她在镶着栗色护墙板的走廊里穿行,这些迷宫般的走廊通向几百间客房。门上的蚀花玻璃像是被雨水打过,镶嵌在花瓣形状的铸铁窗格中。她常订的那间,茶房说是在“前舱”。湿润的风,黄浦江的潮声。夜里雾气升起时,真好像漂浮在海上,她喜欢这种漂浮的感觉。

客厅被弧形的拱梁分成前后两部分,放着巨大的柚木家具。藤制宽椅围茶几摆一圈,边上是红木架落地台灯,会客区域背后的双扇门通向卧室。

古老的亚洲气味弥漫在卧室里,那是黄浦江上湿雾的味道,灰色蚊帐的霉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防蛀香木的古怪气味,那是镶嵌在柚木家具的抽屉板上的樟木、檀香木,还有肉桂木。她从沉重的五斗柜抽屉里拿浴袍和毛巾时,那股怪味顿时充溢在她的身体四周。她走过去打开窗,江面上传来鸥鸣和汽笛声。

浴缸摆在卫生间中央,房间四角放着软凳、陶瓷洗脸盆和抽水马桶。饭店仆人把暖气片的铜栏擦得雪亮。伸缩杆吊灯从回字型梯状屋顶上悬挂下来,几乎吊到她头上,她在浴缸里昏昏欲睡。

她被电话吵醒,她湿漉漉地奔进卧室。是小薛,他告诉她要晚点来。他的声音紧张而沙哑。她还来不及追问,他就挂断电话。

一直等到十点过后,小薛才敲门……

特蕾莎吃惊地看着他,她盘腿坐在床上,薛背着她熟睡,脸上、腿上、腰窝上,到处都是淤青,唇角破裂。不过,让她吃惊的倒还不是这个。她在酒吧间里,花上几块钱,买上两杯酒,用那种办法勾搭来的男人,身上冒出几块淤青是常有的事。

让她吃惊的是他在摆弄她,像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怨恨。他把她推到床的尽头,使劲抬起她的两条腿,把她挤成一团,把她的脸压进枕头里。他想把她翻过来,颠倒过来,把她最隐秘的感觉变成一种可视之物,让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照亮它,好像她身体的感觉是一种蹈空起舞的昆虫,一旦被灯光照射,它就会停滞下来,就会凝固下来。她双腿高举,脚趾紧绷,她看到灯在摇晃,看到灯光照在她的膝盖上,膝盖上几道压痕。快感像风一般掠过她的小腹,她使劲抓他的手臂,抓他的屁股……

他转过身来,那段此刻变得绵软的东西从他左边的腹股沟掉落到右边,在灯光下就像一段深褐色的海肠。她伸手过去掐他,在他醒过来之前,那东西已再次坚硬起来。

他的声音从她身体下方传来,像是从黄浦江水底传过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江水底下那些淤泥时不时让他透不过气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那些坏朋友……也对你这样么?”

她用双膝去夹他那让她分心、让她抓不住感觉的脑袋,用双腿从两边紧紧夹住他那撑开她的脸颊,她用她此刻像块湿透的抹布一样的身体去摩擦他的面孔,他的鼻梁。她顾不上去听他说的话,她猜想他的脑子里有一团妒火在燃烧,她可不想去浇灭他。

半小时后,她才想起他说的“坏朋友”。他说的是陈?那是个误会。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抵御他,他想搅动她的整个身体,他想搅动她的整个思想,可她越是抵御,就越是觉得他那唇舌一直搅动到她心里最深处。她无法给自己对他的喜爱打点折扣,她有些担心那误解会让他失望,她越来越觉得不想让他过分失望,她最近常常觉得自己心肠变软,她猜想那是年华老去的缘故。

她变得越来越不舍得轻易丢弃掉那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事物,她变得害怕失去,身心愉悦似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越来越体会到,快乐其实是心里那股劲头。

她想要对他解释——

“他并不坏,他只是个生意伙伴——”

“是什么生意?”他跳下床,脊柱下有一块凹窝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凹窝的四周是一圈淤青。

“你别多问,”她生起气来——

“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懂——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可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三年来,我们都在这些地方见面。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妓。我陪你喝酒,陪你上床,陪你乘船旅行。可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旅行途中你一个人出门去哪里,你总是趁我睡觉悄悄跑出去……”

这时他好像真的生起气来,越来越大声:“我甚至都没去过你住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买一块祖母绿需要带上枪么?”

“那不是祖母绿,我告诉过你,那是乌拉尔翠石榴石——”

他到她的手提袋里去掏烟盒,激动地倒出所有的东西,手枪和烟盒一起落到汗湿的床单上。一张灰蓝色的纸片同时飘落,纸上画的……像是一种新式的晾衣架,你很难相信它是枪,可它的确像是一种机关枪。那是普鲁士商人的宝贝,莫洛骑士小心翼翼把它裁剪下来,在某个香港的酒吧里献宝一样把它献给陈……

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她把它连手枪一起抢过去,塞进包里,她怒气冲冲盯着他看,可后来她又想起在船上踢他的那一脚。她想起自己是如此喜爱他对她做的一切。

“就算是翠石榴石也不用带上枪。”他点上烟,递给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去见见他。可不是现在——也许过段时间我会让你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让你看看我的生意。可你最好是乖乖的,别多嘴,也别多问。”

她把手插到他的两腿中间,用拇指关节从下面弹那团东西。她用带烟味的嘴唇吻他的鼻子和耳朵。他的鼻子上带着她的气息,她自己身体的味道。他气馁地倒在枕头上,肩膀上的伤痛让他嘴角突然咧开,斜歪着抽动一下。她抚摸他身上那些淤青,抚摸他脖子上的瘢痕。时间还早,现在已是子夜,今天是礼拜六,他们俩要在这里过上整整一天。

“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些伤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⑴Rue Paul Beau,今重庆中路。

⑵John Gilbert。

⑶Koslovsky。

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日下午七时十五分

餐馆名叫“本迪戈”⑴。位于迈尔西爱路⑵和蒲石路⑶交叉的路口上,华懋公寓的底楼。坐在餐厅西北角靠窗的位子,你面前(隔着马路)就是法国总会和兰心大戏院。这是上海最好的西人餐厅,业主是一对犹太夫妇。

玻璃门内有向下的台阶,餐厅在半地下室——这可不是想要仿效哪种建筑风格,什么低地国家用来隔绝潮气的空间,什么佣人在这种地方干活可以避免因为窗外的风景分心。据说那只是因为承包商打桩时,故意挑选一种更加便宜的钢筋,大楼刚造好不久就开始沉降。

餐馆的老板是德裔犹太人。在通向餐厅的台阶旁,墙上挂着他的大照片。一圈神气的大胡子,好像几年前街头常见的卡尔·马克思巨幅画像。实际上你看不到他的胡子,因为要开餐馆,他就把胡子全都剃光。关于他,说法可不少,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租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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