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道:“因为我问过他。”
江寄月更惊讶了:“你不是这个性子的啊。”
荀引鹤敛眸,他这一生中那么些许几件印象深刻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江左杨的私奔,但比起这件事,荀引鹤更记住的是当他指责江左杨弃养恩不孤时,文帝剔灯时那深刻的侧影。
烛火偏心,像是把他摒除在外,素日应付外人的宽容神色成了皮影上深凿锐刻的线条,而他自己,只是色彩绚烂的皮影背后那个简陋的被木棍支起的关节罢了。
这是大局,这是牺牲,两根木棍推上去,于是台前的皮影人做出了个笑脸。
那个神色就这样震撼地留在了荀引鹤脑海里,让他久久难以忘却。
文帝放下舔灯棒,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喟叹的又充满沉重的语气,对他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勇气,抛下前程赌一颗真心的。”
于是荀引鹤就这样记住了江左杨。
荀引鹤虽然不在乎前程,可他肩膀上挑着的胆子重达千斤,他没有洒脱的资本,也不明白人因何要洒脱,那些所谓的洒脱在他眼里,更多的是不负责任。
所以即使香积山下的初遇美得惊心动魄,荀引鹤仍然对江左杨的选择感到费解,当他以一种一本正经探讨学问的口吻向江左杨请教时,江左杨哈哈哈大笑说,你不明白这些,我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荀引鹤意识到他被嘲讽了,却没有生气,仍旧谦逊道:“还请先生赐教。”
江左杨看着他端正的态度,意识到他是真有问题要问自己,这个年少有为,学富五车的少年郎,竟然连爱这样简单的小事都明白。
江左杨慢慢地严肃了起来,看着荀引鹤露出了些悲哀同情的目光,他想了会儿道:“最开始是因为她会给我煮面条吃。”
荀引鹤哑然:“只是一碗面?我给你煮面,你也会喜欢我吗?”
“去你的。”江左杨道,“你别说话了,你这种老古板一本正经研究这种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不正经。”
荀引鹤只得闭嘴。
于是江左杨和荀引鹤讲了完整的故事,荀引鹤是他的身份的知情者,他不需要隐瞒任何细节。
弄璋,取自弄璋之喜,因为家中爹娘太想要一个男孩而如此取名。
弄璋的身体不好,又是女孩,更不受家里重视。江左杨遇到她的那天,她竟然因为没有吃上晚饭而去主家厨房偷东西,小姑娘不经吓,被逮了个正着后,哭着求他。
很唯唯诺诺的样子。
江左杨没兴趣欺负一个小姑娘,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就说你给我煮碗面条吧。
弄璋就煮了碗酸菜肉丝面,她以为江左杨坐在外头什么都没看到,所以对着热腾腾的面条咽口水咽得有些不加掩饰,其实江左杨什么都看到了。
她把面端给他,江左杨说:“再去拿个碗,拿双筷子,太多了我吃不完,分你点。”
小姑娘一脸喜出望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梨涡,很可爱。
江左杨那天心情其实不大好,但兴许是昏暗的灯光太过柔和,江左杨也跟着笑了下,等弄璋转身去取碗筷时,他才发现有这样好看笑脸的姑娘是个跛子。
弄璋???的厨艺其实很好,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后就轮到她伺候爹娘饮食起居,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爹娘把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从没夸过她,反而饭冷点,或者没煮想吃的,就打骂她。
但江左杨不知道,他只是在浅尝一口后便惊叹于面条的美味,由衷地赞赏道:“真好吃,真该让你来做府里的厨娘。”
弄璋眼睛亮亮的:“真的吗?我的手艺真的可以当厨娘吗?”
她腿脚不便,这辈子都别想去主子跟前伺候,至多从粗使丫鬟熬成粗使婆子,厨娘已经是家生子的弄璋能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江左杨从她开心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些命运的不公,沉默了会儿,但因为不想做煞风景的人破坏她的好心情,于是道:“你一定会成为厨娘的。”
江左杨是宁公公的养子,在宁公公伺候文帝时,他需要帮忙打理府上一应事务与生意,常被人嘲笑,说他不像养子,像管家。
江左杨不反驳,他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名为养子,实为奴才,就像这个偌大宅邸的主人,名为九千岁,实则只是去了势的奴才。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荒诞矛盾的事接连不断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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