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女用人回答说。
菲利普茫然地望着女用人。
〃一个钟头以前她来这里把她的东西搬走了。〃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把我的信交给她了吗?她说过她搬到哪儿了吗?〃
菲利普顿然领悟到米尔德丽德又欺骗了他。她是决计不回到他身边来了。他极力在这位女用人面前挽回自己的面子。
〃哦,嗯,我肯定马上就可以收到她的信的,兴许她把信寄往另一个地赴了。〃
说罢,菲利普转身就走,神情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他完全可以料到她会这么做的;她从来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打一开始就当他是个傻瓜。她毫无怜悯之心,待人一点也不厚道,也没有一丝仁爱。眼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不可避免的结局。他悲恸欲绝,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这般痛苦的折磨。突然间,他想一了百了倒还好些:他可以去投河,也可以去卧轨,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些想法就一一否决了。理智告诉菲利普,到时候这个不幸的遭遇会被忘怀的,只要他下狠心,也可以把米尔德丽德从脑海中抹去;为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荡妇而去结果自己的生命,那是十分荒唐的。生命只有一次,无故把它抛去则是疯狂的举动。他感觉到他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情欲,不过他也明白说到底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菲利普不愿再在伦敦呆下去了。这儿的一切无不使他回忆起自己遭受的种种不幸。他先给大伯打了个电报,说他马上去布莱克斯泰勃,然后匆匆整理行装,搭乘最早的一趟车走了。他一心想离开那几个肮脏的房间,因为正是在那儿,痛苦接踵而至,一一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要呼吸一下清新空气。他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儿疯了。
自菲利普长大成人,牧师大伯就把牧师公馆里最好的备用房间给了他。这个房间位于公馆的一角,一扇窗前有棵百年老树挡住了视线,不过从另一扇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在公馆花园和空地的尽头,有一片开阔的芳草地。房间里的糊墙纸,菲利普打幼年时代起就熟记于心了。墙四周贴满了描绘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风格古雅的水彩画,都是牧师大伯年轻时候的一位朋友画的。画面的色彩虽说已经褪去,但风韵犹存。梳妆台的四周围着价格昂贵的薄纱绸。房间里还有一只放衣服的高脚柜。菲利普欣慰地叹了口气,他从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对他还会有多大的用处。牧师公馆里的生活依然如故。没有一件家具挪动过位置。牧师大伯的食谱、谈吐一应如前,没有变化,每天工作之余,还是要散上一会儿步。所不同的是,他稍长胖了些,话儿更少了些,气量更狭小了些。对鳏夫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因此很少想念他的亡妻。他还是动辄就同乔赛亚·格雷夫斯发生口角。菲利普跑去看望了这位教会执事。他显得较前清癯,脸色也苍白了些,表情更为严肃。他仍然独断独行,还对把蜡烛插在圣坛上这件事耿耿于怀。那几爿店依然呈现出一派古朴气氛,看来令人爽心说目。菲利普伫立在那爿专售诸如高统靴、防雨油布衣帽和帆的滑车索具之类的航海用品的商店跟前,这当儿,他回忆起孩提时代的情景来。那会儿,他感到这爿店里弥漫着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海上生活的乐趣,富有一种诱发人们去未知世界探险的魅力。
每次邮差来〃笃笃〃敲门时,菲利普的那颗心总是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说不定房东太太会转来米尔德丽德给他的信件。但是,他肚里明白,根本不会有他的信的。如今,他能比较冷静地思考问题了。他认识到他试图强迫米尔德丽德爱自己,无疑是缘木求鱼。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又为什么能使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变成顺从对方的奴隶,对此,菲利普一窍不通。把这种东西叫作性欲的本能倒是方便的。不过,要是事情还不仅仅于此,他又弄不懂为什么有时它会强烈地吸引着一个人,而对另一个人却毫无吸引力呢?这种东西是不可抗拒的。理智不是它的对手;而与他相比,什么友谊啦,感激啦,利益啦,统统软弱无力。正因为他激不起米尔德丽德的性欲冲动,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对米尔德丽德不起一丝一毫的作用。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感到恶心,这使得人类的本性与走兽无异了。蓦地,他感到人们的心灵里也有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因为米尔德丽德对他的态度冷漠,所以他就认为她毫无性感,还认为她那毫无血色的容颜、两片薄薄的嘴唇、那臀部狭小和胸脯扁平的身材,还有那有气无力的动作,无不一一证实了他的假设。然而,她有时却情欲突发,不能自制,甚至敢冒天大的危险,以填欲壑。他永远也捉摸不透她同埃米尔·米勒之间的风流韵事,这似乎不像是她所能干出来的,而她自己也不可能解释。不过,眼下他亲眼目睹了她同格里菲思的勾搭成奸,知道这是旧事重演,她完全为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迷住了心窍。菲利普力图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那两个男人对米尔德丽德具有神奇的吸引力。他们俩均本性粗俗,都拥有一种能挑起她平庸的幽默感的庸俗的逗笑本领,而使他们能得手的也许还是放浪形骸的性行为,这正是他们俩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米尔德丽德感情细腻,举止文雅,一看到人生的赤裸裸的事实而感到战栗。她认为肉体的作用是不光彩的,谈论简单的事物时,她都运用各种各样委婉的说法,说话总是煞费苦心地挑个精确恰当的字眼儿,认为这样要比用简单的字眼儿更为适宜。所以,那两个男人的兽性犹如一根鞭子,在抽打着她那苍白纤弱的肩膀,而她怀着耽迷肉欲的痛苦的心情不住地颤抖着。
有件事菲利普已经下决心要付诸行动。他可不愿意再回到原先租赁的房间去了,因为在那儿他遭到了不堪忍受的痛苦。他写了封信通知房东太太。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带走,决定另租几间没有家具的房间,这样的房间住了又舒服又便宜。他这样考虑也是迫于情势,因为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他花了近七百英镑,他得最大限度地紧缩开支,以弥补过去的亏损。间或他展望未来,不寒而栗。他过去真傻,竟在米尔德丽德身上花那么多钱。不过他心里明白,要是事情再重演一遍,他还是会那么千的。菲利普的朋友们因为他性格内向不那么生气横溢而认为他意志刚强,深谋远虑和头脑冷静,有时想到这一点,菲利普不觉好笑。他们认为他有理智,一致称赞他懂得为人处世的常识。但是他心里明白,他那平静的表情,不过是一张自己自觉不自觉套在脸上的假面具,其作用宛如彩蝶身上的保护色而已,相反他却为自己意志的薄弱而感到震惊。在他看来,他好比风中的一片孤叶,完全为感情上每一次掀起的哪怕是小小的涟漪所左右,一旦情欲控制了自己,他就显得无能为力。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他只是表面上显得还有自制力,因为许多能打动别人的事情,他却一概无动于衷。
他怀着几分讥诮的心情思索起自己安身立命的人生哲学来了,因为在他经历的多事之秋里,他的人生哲学对他没起多大的作用。他不禁怀疑起思想对一个人在其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是否真会有什么帮助。在他看来,他倒是完全为一种异己的然而又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力量所左右,这种力量犹如把保罗和弗兰茜斯卡步步推向罪恶深渊的巨大的地狱阴风那样催逼着自己。他考虑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以及何时采取行动,但在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情感的控制之中,他显得无能为力,一筹莫展。他做起事来就像是部机器,在他所处的环境和他的人格这两股力量的驱使下运转一般。他的理智却像个人在一旁冷眼旁观,而无力参与其间,就像伊壁鸠鲁所描述的诸神那样,在九天之上坐视人们的所作所为,却无力改变事态的发展,连一点点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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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七十九章
菲利普于开学前两三天赶回伦敦,以便为自己找个栖身之所。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桥路以远一带走街穿巷,四处寻觅,但这一带的房子肮脏极了,看了叫人恶心。最后,他终于在肯宁顿区找到了一幢房子。该地区弥漫着一种幽静、古朴的气氛,使人回想起当年萨克雷所了解的泰晤士河彼岸的伦敦的情景来。眼下肯宁顿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工纷纷抽出新叶。想当年纽科姆一家乘坐的四轮四座马车肯定是经过这儿鳞鳞驶往伦敦西区的。菲利普看中的那条街上的房子都是一色的两层楼房,窗户上大都张贴着供出租字样的告示。他走到一幢告示上注明房间无家具配备的房子跟前,举手叩了叩门。一位面孔板板的、不苟言笑的妇人应声出来开门,并带菲利普去看了看四个小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有炉灶和洗涤槽。房租每周九个先令。菲利普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但鉴于房租低廉,他希望同那位女人当场拍板。他问她是否可以为他打扫房间和烧顿早饭,但她回答说她不做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的了。菲利普听了此话反而觉得挺高兴,因为她这是在暗示他,她除了收他的房租以外,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她接着又告诉菲利普说,如果他到街头拐角处那爿食品店……同时又是邮政所……去打听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个愿意来〃照料〃他的女人。
菲利普的家具不多,还是他几次搬迁时逐步集拢来的。一张安乐椅是他在巴黎买的;一张桌子,三两幅画,还有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这些东西都是克朗肖送给他的。他大伯给了他一张折叠床。因为现在他大伯不再在八月份出租房子了,所以用不着折叠床了。此外,他花了十先令买了几样必不可少的家具用品。他还花了十先令买了一种金黄色的糊墙纸,把那个他打算辟为起居室的房间裱糊起来。墙上挂着劳森送给他的一幅描绘大奥古斯丁街的素描画,以及安格尔的《女奴》和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他当年在巴黎时,每当刮胡子,他都对着这两张画沉思。为使自己不忘记一度涉足艺坛的经历,菲利普还挂起了他给那位年轻的西班牙人米格尔·阿胡里亚画的木炭肖像画……这是他的最佳画作,画面上挺立着一位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双拳紧握,十个脚趾以一种奇特的力量紧紧抠着地板,脸上透出一股刚毅的神气,使人看后经久难忘。虽说隔了这么长时间,菲利普对这幅杰作的不足之处还是一目了然的,但是由这幅画勾起的种种联想使得自己原谅了这些暇疵。他心中纳闷,不知米格尔怎么样了。本无艺术天赋的人却偏要去敲艺术之宫的大门,世上没有比这种事儿更可怕的了。说不定,他因为不堪忍受餐风宿露、饥饿和疾病的折磨,最后病死在医院里;或者绝望之余,最后葬身于污浊的塞纳河;也许因为南方人所特有的不坚定性,他自动急流勇退,而现在兴许作为马德里一办公室的职员,正把他的雄才大略倾注于角逐政治或者斗牛场中。
菲利普邀请劳森和海沃德前来参观他乔迁的新居。他们俩践约而来,一个人手里拎了瓶威士忌酒,另一个人拿了包pate de foie gras。听到他们俩对自己的眼力啧啧称赞时,菲利普心里美极了。他本想把那位当证券经纪人的苏格兰佬一并请来热闹一番,无奈他只有三张椅子,只能招待两位客人,多请一位就没椅子啦。劳森知道菲利普正是通过他才同诺拉·内斯比特结识的。此时,他同菲利普说起了几天前他邂遇诺拉的事儿。
〃她还问你好呢。〃
一提起诺拉的名字,菲利普顿时双颊绊红(他就是改不了一发窘就脸红的令人难堪的习惯),劳森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瞅着菲利普。现在,劳森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呆在伦敦。他还真是人乡随俗哩,头发也理得短短的,一身笔挺的哗叽制服,头上还戴了顶圆顶硬礼帽。
〃我想,你跟诺拉之间的事儿完结了吧,〃劳森说。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看上去还挺精神的哩。那天她戴了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上面还装饰着很多雪白雪白的鸵鸟羽毛。她日子一定过得很不错。〃
菲利普转换了话题,可心里头却放不下诺拉。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正在谈论别的事情,菲利普却突然脱口问劳森说:
〃你碰见她那会儿,有没有她还在生我的气的印象啊?〃
〃一点儿也没有。她还说了你一百二十个好哩!〃
〃我想去看看她。〃
〃她又不会把你吃掉的。〃
前一个时期,菲利普常常思念诺拉。米尔德丽德抛弃他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了诺拉,并满怀苦涩的心情对自己说,诺拉决不会像米尔德丽德那样对待他的。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回到诺拉的身边去,而诺拉一定同情他的遭遇的。然而他又自惭形秽,因为诺拉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却待她非常刻薄。
劳森和海沃德告辞后,他吸着就寝前的最后一斗烟。这当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假使我一直守着她该多好啊!〃
菲利普浮想联翩,回想起他和诺拉在文森特广场边那个舒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良辰美景,想起了他们俩上美术馆参观和上戏院看戏的情景,回忆起那一个个他们俩在一起促膝谈心的迷人的夜晚。他追忆起诺拉时刻把他的健康挂在心间,凡是有关他的事儿,她都深表关切。她怀着一种诚挚的、忠贞不渝的情意深深地爱着菲利普,这种爱远不止是性爱,而几乎是一种母爱。他知道这种爱是十分可贵的,正是为了这一点,他该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天诸神的恩泽。他拿定主意去求诺拉开恩。她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觉得她心地高洁、豁达大度,定会宽宥他的,因为她一向与人友善。是否给她写封信呢?不。他要突然闯进她的屋去,一下拜倒在她的脚下……他心里明白,到时候他怯心怯胆的,做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来的。不过这确是他喜欢考虑的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收留他,那么她尽可以永远信赖他。他已经从他所经历的那令人憎恶的灾难中恢复过来了,他了解她的人品之可贵,向现在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他遐思翩跹,思绪一下子转入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象自己星期天同诺拉一道在河面上泛舟荡漾;他还要带她去格林威治游览。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同海沃德一道出去游览观光的欢乐,那伦敦港的美景永远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炎夏的下午,他和诺拉将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诺拉的欢声笑语,宛如一弯溪水旧泪流过卵石时发出的声响,趣味隽永,絮絮叨叨,却又富有个性。想到这里,菲利普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到那时,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像一场恶梦似的从他脑海里隐去。
次日下午用茶点时分,菲利普想这个时候诺拉肯定在家。但是他举手叩门时,一股勇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诺拉会宽恕他吗?他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太可鄙了。一位女用人应声出来开门。他以前每天来访时都没见过这位女用人。菲利普向她打听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请你去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菲利普说,〃我在这里等回话。〃
那位女用人噔噔奔上楼去,不一会儿,又噔噔奔了下来。
〃先生,请您上楼。二楼前面那个房间。〃
〃我知道,〃菲利普说着,脸上绽出一丝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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