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叶橪迟早要离开的,可他离开得太过突然,快得叫人几乎疑心那是种幻觉。他善变的紧,也许下个时刻,他就会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轻佻的懒散的,眯着眼叫她洛洛,语气欠揍着,眼瞳却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亮,堕天使一般的斜肆而惑人。
再甩甩头,今儿是着了魔了。怎么心思转着转着便停到那个家伙身上?不想了,不再想了,眼下,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以后的一两周,虽然困难,但她们还是基本达到了目的。既然没有黑侠一般维持黑暗秩序的本领,她们自然只能走正道,替冯妈一家写状子伸冤。证人证词的确至关重要。烟洛请冯妈带了她一家一家的去那些目击者的家中,费尽唇舌与人讲着道理:若是人人都胆小畏事,这儿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巧儿,家里有妻子姐妹的人,都该扪心自问,这惨剧若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目击的人都撒手不理,任凶手逍遥法外,那么自己该作何感想?如此退缩怕事,若干年后再回想起来,对不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呢?不得不说,烟洛还是颇有几分口才。那时的人们想法比现代朴实简单得多,好几户乡人被她打动了,真就许诺,如若案子再被重审,他们愿意上堂作证。
在这小村里待了一阵子,烟洛发觉那袁立除了奸杀幼女,还大大小小干尽了各类恶事。愈是了解便愈是气愤不过,每天夜里,伏在那盏豆星般的油灯下,一条条一桩桩,清楚明白件件记下。她明白,其实最最难的,并不是要案件重审。而是要有个公正有分量的人站出来主持,这案子才有希望。可是她的身份,在南唐本就风险重重,眼下却不但不可以退,反而要送上门去。直觉中,似乎那日遇上的太子李景遂,是个正直的人。只是如何,才能把这状子交到他手中?心底的不安与恐惧潮水般蔓延,她如果错了呢?如果真的只有官官相护,此状一出,定会害了不少的乡人。她苏烟洛,是不是承担得起全部责任?
几乎花了整夜,洋洋洒洒整理了十几页的状纸,纸窗微微发白,烟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复又审第二遍。身后略有响动,扭了头,冯妈端着一碗温好的甜汤送了过来,“好小姐,睡吧,天都亮了!”
烟洛抿嘴一笑,指着那叠心血而成的纸,“冯妈,状纸写好了,听说太子最近还在这州县里巡查,调集前线粮草的事情,这两日我们就去找他,拦轿喊冤,这次务必要成功哦!”
冯妈颤了一下,“小姐,剩下的事,我自己可以去。小姐为我谋筹一切,冯氏感激不尽了!”这么说着,直愣愣就跪下去,大有就此诀别的架势。
烟洛赶紧站起来,因为一夜未眠,头眩晕的厉害,只得揪住了椅背,清脆的声音带了些疲倦的沙哑,却温柔而坚定:“冯妈,我决不会让你一人去的!”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的主意,所以那状纸的下头,留着一排清秀的字:“状师宋清”
既然决意承担,就不能给远在大周的人添麻烦。一抬头,秋萍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满面的忧心忡忡。她只得歉意着解释,决心却不容置疑:“秋萍姐姐,每人都有做人的原则。对人对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叶橪不肯信我,可是请你相信我的判断,好不好?”
她不是想死,她是需要一种叫作正义的信念。傻也好,笨也好,她不愿意失去这种被叶橪称之为幼稚的理想,承担,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反正她不过是个错位的魂魄,与其无所事事的四处游荡着,倒不如真正做件该做的事,缘分里遇上的,不得不管,不得不做的事……
她睡了,却并不安稳,浅浅蹙着眉,似在梦中遇到了难解的问题。一袭银灰的影,轻烟一般无声的潜进那间简陋的小屋子里。立在床边却似乎生了根般,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床上的人儿。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露出这样疑惑的神色。他无疑是聪明的,自小到大,不需经心,照样色色过人,他善于察颜观色,也很善于在人疏忽的霎那轻易的取人性命。他以为,人性是生来便丑恶的,所以,死几个人,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对生命是如此漠然,而她,却叫他彻底的迷惑了。小小的倔强的女子,麻烦缠身,既怕痛也怕死,有时却肯不顾自身,勇敢的似一道光,耀眼而犀利,那么轻易的劈开他心中坚信的黑色真理。
手伸在空中,缓慢的划下,沿着垂下的床幔,追寻着她精致的脆弱的影子。那只是虚空的温柔的抚摸,却换来心头鼓噪。半晌,他扬了唇角,似在嘲笑自己:“洛洛,我就陪你赌一次,让我看看,人心究竟是黑还是白的!”
烟洛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辛苦写成的有根有据的状纸不翼而飞了,地上只剩了一个小角,上面留着她的笔迹:“状师宋清”,撕开的弧度不太均匀,小小的一片躺在手心,隐隐的叫人觉得不详。
秋萍跌了进来,带进一溜急风,“小姐,太子住的府衙里今晨似乎进了个刺客,四处都是缉拿的告示,好怕人……”
烟洛的脑海里登时一片空白,被忽然闯进来的念头吓坏了。
她惊慌失措的瞪大了眼。不要,叶橪,不要!
[南唐卷:五十四章 回]
三月烟雨,洋洋洒洒,轻款而无声。
避雨的鸟儿在台阶下抖着沾湿的羽,乌溜溜的小眼珠子偶然窥进屋里,就看住了,翘起的小嘴沿逐渐的;勾起个笑的弧度。
小小一间屋,因为女子怕冷,还生着一团旺旺的炭火。暖意洋洋的,隔着轻透衣衫一晕一晕的波来,消闲而安定。
那个漂亮的少年不肯端坐,拿长指拨愣着竹帘,也不瞧人,“洛洛……”他说,扯了嘴角,随便而慵懒,“你不觉得,你的正义感害人的紧?”
“是你自作聪明而已。”女子自顾的品茗,满意的盯着细瓷茶杯里新幼的叶,笑道:“那时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那败类完事?”
叶橪错愕了一下,眼中精光微闪,嘟囔一句“该死”,欺身过来:“你消遣我?”
“真的!”烟洛已经惯了他的接近,毫不客气地推开碍事的俊脸,她摊摊手,“我也不是什么圣女,自然愿意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不是她黑色幽默,她崇拜黑侠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自己没能耐惩恶扬善而已。没想到一向聪明的叶橪,竟也傻了一次。做那么舍近求远的事,还真不符合他的风格。
“怎么着,肠子都悔青了吧?”难得见到叶橪一副呆像,忍不住戏谑了一句。笑意初绽,粉艳清新,一张俏面顿时潋滟不可方物。
叶橪怔了一怔,却坏坏的眯了眼,伸手捞起烟洛的耳侧水般垂坠而下的流苏耳环,嘴唇贴近过来,他低低开口,一句话便让烟洛气得扔了茶杯,又羞又臊得顺手揪起一边的靠枕朝他猛砸过去。叶橪却快得似个鬼魅,好整以暇的左躲右闪。烟洛悻悻的停了步,可恨,打也打不过追也追不上,果真郁闷的紧。
叶橪这个无赖,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讲:我才不悔呢,那是某人头一次找到机会对我投怀送抱,我……受宠若惊!
面上忍不住地霞晕点点,她,她并不是想要投怀送抱,她只是,只是由于自己那一句无心伤人的话;由于他出了扮刺客这种笨招,所以,才自责横生,不得平宁。那消息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说刺客逃了,一时又说官府的人按照血迹找到了线索,一时又传那刺客原是个灵猴,是个好心为民请愿的神仙,才会来无影去无踪。
叶橪帮了她,他惊动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他们的案子才有了重见天日的可能。而他却始终再无踪迹,任她终日为那桩官司劳心伤肺的忙碌着。冯妈被召见了,乡人被传上堂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袁立,也每日站的近在咫尺,恨恨的望着她。她像只离了弦的箭,只能凝着终点,目不斜视的一路往前。
自古,邪不胜正。她笑了,笑的骄傲。她终是胜了。太子景遂并不是个昏庸的人,坐在那红漆的“正大光明”底下,他森森然不怒而自威。他有条不紊的审核问案,越审那双凤目中便越是涌出海啸般的怒气。那帮子肮脏一气拍错马屁的官员惊破了魂,开始还肯遮遮掩掩,后来见罪证越来越多,越来越是明显难以抵赖,纷纷倒戈相向,说他们只是被袁立欺瞒,想叫袁立速死,一人背了黑锅了事。
太子却扫了一眼众人,他悠悠道,不用急,犯了王法的,一个也跑不了。结果,真的一个也没跑掉。袁立被太子大笔一挥,即刻送去地狱见了阎王。但凡和那袁立狼狈为奸的,统统酌情量法,或是削官或是责罚,一方百姓自是人人称快,家家户户快乐的似过年一般。
烟洛仍执意去作了状师——并非她存心辜负叶橪的一片苦心,只是那官司关系到太多人的命运,她鼓动了他们,又怎能在最关键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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