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真人靦腆,可做起事上来一点也不含糊。那天拍的片段,他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全部剪接好,还配上了背景音乐。一开首是他们四个人秀出「早日康復」四字,没有配上音乐,然后到了其他人的胡言乱语,背后则配上了ellegarden的alternativeplans,是一首嘈吵轻快的日本band曲。最后是李旭的一大段独白,没有音乐,只有李旭那温柔低沉的声音,独白之后再播放那首轻快的日本曲,与方才的肃穆形成对比。他们四人贴了「早日康復」的画面再度出现,之后淡出,一段长达十五分鐘的片就完了。
他们几人轮流看过,都觉得这是一段笑中有泪的片。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一群中学生的业馀製作又能好到哪里去?然而,这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专业,却是独特的。大家看过之后,讚叹王秀真的技术真不赖,竟将那天每个人所讲过的片言隻语全都保留下来,串连成一段有条不紊的片子,而且又细心,特意挑了王秀明最爱的乐队ellegarden的歌。
他们心里头都有种说不清的感受。是感慨吗?事实上,到了这一刻,除了李旭之外,大家仍觉得王秀明患病的事很不真实,彷彿那不过是一场恶劣的骗局,到了明天回校,王秀明便会若无其事坐到自己的位子,跟他们挥手说hi。但在现实中,王秀明原来坐的位置的确空下来。在这两个月内,桌边的掛鉤上并没有掛过任何人的书包,桌面史无前例的乾净得一尘不染。王秀明嘴馋,明知学生不得在课室饮食,还敢一包包薯片、饼乾的带回来,一到小息就大快朵颐。幸好李旭之前是领袖生长,肯帮王秀明「睇水」(註一),不然他早就被记了上百个缺点了。
林春曾梦见过王秀明。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梦,梦中他们五个人在学校饭堂吃午饭,王秀明和陈秋为了某个问题争吵,戴志插科打諢,李旭则低头自顾自的吃饭,不闻不问。陈秋偶尔说了句有趣话,顶得王秀明一时为之气结,林春正觉好笑,拿起旁边一杯清水就要喝下,却发现杯中空无一物——然后他就醒了。
休学,这个词语他们想都没想过。中四时初分文理班,然后原班升上中五,留级的人一班也不会多于三个。中六仍分文理班,只是人数上比中五少了四分之三,大家理所当然的,以为会原班升上中七,也确实如此。可是,大家绝对料想不到,他们之中竟然有人不能去考高考,并且那人是校园活跃份子兼女生的梦中情人之一,王秀明。
而他还患了癌症。这是一个只有在电视剧和文艺作品中才会出现的名词,忽然就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大家都不懂得怎样去接受,尤其是与王秀明感情深厚的李旭。可是,现实归现实,纵使他们跟王秀明是好朋友,但王秀明出了事,他们也不可能留在原地陪他,而必须继续前进。
这说不上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他们所做的事,就好像一个探险队伍上到雪山冒险,遇上大风雪,困境中一个成员因病退出团队,他们便留那队员在一个温暖而寂静的山洞,一行人便继续上路,寻觅出路。
他们不想这样做。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想一直陪在那队员身旁,直至他康復才一起上路。可他们不能。时间是冷酷的,它没有人心,不知感情,只懂直线前进,永不去等待那落后了的人。
高考在即,二月初考模拟试,三月是studyleave,也就是专让学生待在家中读书、不用回校上课,三月底至五月便是alevel了,六月底放榜,到了七月底便知道能否上大学。他们是一群在正山遇难的人——一座名为alevel的雪山,但他们知道自己何时能脱离困境,因为一切都跟着时间表进行。
王秀明却不知道自己的刧要何时完结。是的,化疗为期一年,可一年之后,没人能保证癌细胞会全部消失。再者,即使癌细胞归零,至少还要观察五年,看患者在期间有否復发,若五到十年间没有復发,那病者才算康復。
他就是那个在途中染病、被探险队遗留在山洞里的队员。山洞虽然温暖,却不比外面安全到哪里去。他在里面同样要解决很多问题,而且答案全是未知的,也不知道何时能走出山洞。战场虽然不同,战斗的性质也不同,可毕竟他们在同一个时刻各自打着一场属于自己的仗,成败仍不可知,可他们为了自己的未来背水一战。
他们确实很年轻,年轻到会被成人轻视说「我地食盐仲多过你地食米」(註二),可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是一群徬徨的新兵,鼓尽勇气披甲上阵,参与一场悲壮的战争,难道不是值得钦佩的事吗?他们拥有的,是彷彿永远不会逝去的青春,精力多得要溢出来,不时要透过运动、喧闹,以至性爱,去宣洩那极其旺盛的力量。
即使是牢狱似的学校与手銬似考试,也无法让那让人羡慕的精力减少半分。王秀明、戴志和陈秋自是不用说,内敛的李旭在王秀明病后,也将一腔热情发洩出来,为王秀明做不同的事情,一度将自己弄得不似人形,就连一向寡欲冷感的林春,亦燃烧起自己的青春来。他与陈秋碰上,就如乾柴碰上烈火,令那充满欲望的青春火焰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烧起来,再多的水也救不熄这一场火,他们好似不能回头,又不能前进,恨不得一辈子卡在这团火里头,任自己的理智燃烧殆尽,让自己在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壮烈地死去。
前一晚,林春上陈秋家过夜。他们有了关係之后,林春上陈秋家的次数也更多了。有时九点多才补完习,陈秋给他拨一通电话,问:「你要上来吗?」、「我想见你」、「我想碰你」,林春就不忍拒绝,匆匆赶上陈秋家。有时幽会一两小时,他就飞也似的赶回家,跟母亲编些藉口,例如说「补习后肚子饿,去吃了点东西才回来」、「忽然想逛书店」、「去了逛公园」。林母不一定完全相信,但也没开口质疑他。只跟他说:「你要去逛公园逛书店吃东西,什么也无所谓,只是别弄得自己太累。」
结果林春又花了额外的时间去温习,每晚不到两三点也不睡,翌日又七点多起身上课。这跟他往日规律的生活截然不同,可奇怪的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疲倦。大概这是他精力最旺盛的时期,因而能拚尽全力做事——纵欲也好,学习也好。陈秋将他内在的一面发掘出来,让林春本人也大开眼界。
每个星期五,他都会在陈秋家留宿。吃过晚饭后,林春坚持至少得温习两小时,他说:「如果你不让我先温习,那我跟你做后才开始读书,不到天光也不用睡了。」陈秋捨不得让他操劳太多,只好妥协。他们甚至分房而读,林春在客厅读,陈秋待在他自己的房间。
有一次,陈秋走出房,到厨房倒了杯暖水,林春瞄了他一眼,他就中了邪似的走到林春前面,把水递给他,说:「要喝吗?我刚喝了一口,水温刚刚好。」林春想到那杯水是陈秋喝过的,顿时一阵口乾舌燥,接过水喝了一口,却比他想像中热,吞下去时吞得太急,一小口水溢出来,他那薄唇便成了润泽的淡红色。
陈秋以拇指拭去他嘴边的水,那拇指头有意无意地伸入林春的唇瓣之间。不需要交流,不需要言语,林春的舌尖划过那拇指,陈秋的眼睛便被慾望薰红了。两个人都有责任,也可以说两个人都没有责任,毕竟慾望是与生俱来、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个人顺着本能做事,又何罪之有?
那次之后,林春勒令陈秋躲在房内,不到两小时不能出来,陈秋吃吃地笑,还是依了林春。
註一:「睇水」,大概是看风的意思,总之一个人做坏事,另一个人负责监察外面的情况,一看势色不对就通知做坏事的人。
註二:这句话即是「我们吃盐比你吃米多」,指老一辈人生歷炼远多于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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