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单刀直入让他略微想了想,这才回答:「实不相瞒,我亦是身不由己。」他押了口茶水,「家人因担心我之性命,向悬严寺的永明大师求来一张符咒。此后每当遇到危及生命之事,我就会被这符咒瞬间转移至这裡。」
「来时不能自主,那如何回去?」
「唸出符咒上的文字,就可以回去。」
「两边时间长短如何?天数是否吻合?」
「毫无差异。」
「既然如此,你不快些回到你的时间,留在此地做甚?」我的确对此感到不解。製造假身分,进入成大,一本正经的在现代生活,并非容易也非必要,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他将两隻半月形的睿目微微眯起,深黑眼瞳闪烁生光,笑了:「同好友你的理由一样,为了心头所爱之人。」
果然被他注意到了。我淡然说:「你误会了。这本就是我的时间。今天以前,我并不知道此处有可以穿游时空之人。」
我的言下之意立刻被他领会,他惊讶的看著我,愣了几秒才说:「天人不老,竟然并非传说。太可惜了,原以为恰好能向你借鉴一二。这麽说,难道你的那位……也同你一样……」
我摇摇头:「她是此地之人。」
「哈,」他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又笑起来,「好友,看你淡然寡欲的模样,谁知竟也如此多情风流。这麽说我确需向你请教一事,」他认真的看向我,「说来汗颜,我出生近三十载,曾出入花丛,也曾洞房花烛,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让我心动的女人。她一颦一笑,我只觉无处不可爱,不自禁的想要尝试看看能否留下在此处生活。我在那边诸事已几近解决,因此过往种种,我打算做个了断。此举在好友你看来,是否颇为莽撞呢?姻缘一事,果真乃天注定?你活了这许多岁月,不知等待寻觅了多久,才遇到自己命定之人?」
这个问题我原不想回答。然而他俯身等待答案,态度极为诚恳,看来的确是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难,或许重要到将会影响他的整个人生。
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四百馀年。」
他两眼休的睁得又圆又大,嘴唇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的上下打量我。
我有些许不悦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抱臂直视他的脸,说道:「三十年或四百年,有何分别?既已情投意合,若冒然离去,你可知被留下来的人会有多伤痛?你知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对自己的女人负责?」
一向理直气壮的壮元郞少见的露出受教表情:「怎样?」
凝视著他的眼睛,我确定的告诉他:「不惜代价,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只不过,」我又补充道,「你并非此时之人,若要强行留下,势必还会遇到艰难险阻,付出极大代价,甚至可能失去生命,即使是这样,也要这麽做吗?必须先想清楚。你看过实录了吧?」
他点头:「没错。我已知接下来百年间将要发生之事。正因如此,不免有另一个问题想问。此时与过去,到底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话说我因得到符咒前来此处,在此得知实录内容后返回原本所在,佔尽先机,化解危局。但随后竟然发现,实录中的纪载又随之更新。那麽我看实录,到底是因还是果?」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头脑当真稀有,以现代观点来看,智商情商,两者都算是顶尖了吧。若能助他留下,应该……也很有趣。
我拿起桌上一个拿著竖琴的天使水晶纸镇,轻轻放在我俩中央,阳光在格状琴弦上滑出七色光彩:「在你眼中,世间所有人、事、物,实质为何?假设今日你并未出现,我所知道的那个金鹏道已死去多年;而你所知的金鹏道本该殒命,却又逃过了劫数。根据实录记载,一切已有结局,在你看来却还未定,两者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我所未知之事,与我无关,自当以我所知之事为真。」他答道。
史学、文学及思辩上他造诣皆深,唯缺数百年来人类知识的累积。儘管如此,此答案倒也不差。并未置评,我继续往下说:「现今有一学说,叫做弦论,被用以解释世间万物的根本。以伽椰琴为例,十二琴弦拨动发出乐声,乐声连续奏和为乐曲。而你若追溯乐声的存在,发现它并非实体,无形无色,仅为琴弦之震颤。世上所有湖海,尽由水滴汇聚而成,水滴亦如此,由更细小之微粒构成,进而分解,直至末微,其存在亦非实体,而似弦之震颤。由此而知,一切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流鼓冥壑,无有断绝时,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万物皆虚幻,唯一真实的,只是物与物之间那个关联,也就是你恰才所说的因与果之间,更重要的那个『缘』。*
仅仅有因,但却无缘,正如有种籽却无土壤雨露日照,怎会有果?而缘之一字,全在人心。为求有果,若缘之未深,则想尽办法,捨命以求,无论如何,至死方休,又何惧无果?
另外,你既然遇上了我,这也是缘。」我拿出手机,点开张律师的电话,「你的证件都是买来的吧?一旦有心人将官家存档调出追查,会有很多后患。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时间已近中午,金仲和将张律师的联络方式抄下来,然后就说要出去走走,告辞了。可以理解,做重大决定之前,每个男人都需要独自静一静。
而我打开Line,发了条讯息给颂伊:「好了。吃饭了吗?」
等待回讯的同时,拿著手机把玩,我想起刚才他在听完了我的因果之说后,所说的话:
「敏俊兄,你恰才所说的,皆为切身之谈吧?」
是的,每一个字。
四百年前从异乡来到此处的我,坐在轿中被带往未知命运的她,是因;初雪漫飞中的相伴,似谎言、却非谎言的倾诉,是缘;四百年后再次相遇、相恋、相守,是缘;从此留在此地的我,与我相伴的她,是果。
其间若少了半分坚持,若提早片刻放弃,今日的我不知会在何处。
或许继续著没有欲望、没有牵绊的生命吧。心如死灰,永生著追悔怀念自己所失去的,如同活在无尽炼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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