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湾。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部指示记录的人:“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怀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了一会儿,就提起陶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都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他的手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小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水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朴接过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进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汊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上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如子,已经端在怀里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绿壳甲虫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的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然大大地启发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窜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聊的回忆。男人们依旧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一连几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门缝之后,一直羞见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汤,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球成一团,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说死倒不要紧,就是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地走。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是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打一个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李其生得了“狂病”不久,又成功地发明了“万能拖拉机”。这是他对镇上惟一的一台旧拖拉机的巧妙改装。当时全国的革新发明之风已渐消退,但这个发明太重大了,省报还是勉强做了报道。这个拖拉机已经不仅能用来耕地,而且还能车水、铡草、磨面、锄地、缝纫、挖沟……用项一时难以细数。据说还能像航船一样开到河心。发明之初,全镇人都不能置信。镇长周子夫赶到试验现场,亲眼见它带动饲养棚里的铡刀,不慌不忙地正在铡草。虽然它铡出的草节比人工操作要粗长两倍,但速度却超过了四五倍。镇长原认为一个癫狂病人再无发明可言,谁知李其生却在此刻推出又一杰作。四爷爷则认为不足为怪,他说七分天才再加三分狂气,已是十分的人才了。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上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一道一尺多深的土沟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人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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