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粉丝房的浆液滋润的。大喜坐在那儿,他们则说:“看这一大堆!”……两个姑娘忙了一上午,主要角色还没有出场。镇上有几个好事的老人也凑过来,手提马扎,端端正正坐下来。今天“洼狸大商店”破例关了门,老头子们没有地方喝酒了。他们听说这一回由张王氏亲自动手做菜,知道来到镇上的决非平凡人物。他们抄着手,感叹不止。咂嘴不止。谁都明白这一回可不能随便来吃菜喝酒;但这一次可以亲眼见张王氏亮亮手艺,闻闻她做出的气味,也是难得的机会。
镇上老人们对张王氏的祟拜,直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可以发现张王氏对生活的影响。比如酱油和面酱,洼狸镇人就很少买来吃,而是在适当的时候自己做──如果不这样,老人们便会愤愤然。家做酱油和面酱的特殊气味,勾起了老一辈人温馨而久远的回忆。如果年轻的儿媳或孙媳做酱时程序上稍有欠缺,老人们就瞪圆了眼睛盯着她们的手,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张王氏刚嫁来洼狸镇的那年,就教会了镇上人小心谨慎、淳朴节俭地做些家用酱油和面酱。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得极多的,因而决不能看成琐屑小事。老婆婆和年轻媳妇专心地学着,后来未出嫁的姑娘及未成年的女娃也围上去;到了最后,男人们也以寻觅他家里人为由,走到酱盆跟前去了。张王氏当时不足二十,扑了粉,描了眼眉,穿著鲜艳的衣服。她在自己家里示范做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原料。于是来人就随手带来一些。她的男人在院里支起一口大锅,日夜烧制酱油。男人被糠火冒出的浓烟呛得泪流满面,咳嗽声直传进屋里。张王氏一边制做一边讲解,通宵不睡。因为酱油和面酱的制做十分讲究季节,洼狸镇的女人必须在当季全部学会,所以惜时如金。女人们打起哈欠,男人们懒懒地躺下了。张王氏随便坐在哪一个男人的身上,两手在面前一个黑乎乎的陶盆里搓动。她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新的方法讲究的就是“精密”二字。以前镇上人使用上好的麦粒和玉米做酱油面酱,气味非但不鲜美,有时还发出一股恶臭,原因就在于方法陈旧。如今原料是节省得很了:只用麦子的麸皮外加一点玉米的渣屑。这些东西必须在农历的二月二日龙抬头的日子里拌水。拌成散散的样子,用手握一下刚好成团,五个指头印儿俱在,并且能分出小指与拇指才好。把这些麸皮按到一个黑陶盆里,端到炕头上,在炕头铺上新鲜的当年麦秸,然后麻利地将盆中麸皮扣上去。黑陶盆撤掉,麸皮圆鼓鼓地留在了麦秸上。这会儿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要亲自给麸皮盖上一条麻袋,再盖上一撮麦秸、扔上一把荆条和香蒿。晚上睡觉时头要向着它,不准胡言乱语,更不准做那些男女事情。为求稳妥起见,男人最好请到厢房里去睡。苦苦煎熬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抬头去看,麻袋布缝里长出灰绿色的绒绒。这时用手摸一摸,热乎乎好象孩子的脑壳。再等两天,热力消退了,就可以取起捣碎。然后用玉米渣煮成的水搅拌捣碎的麸皮,并且每斤加盐二两四钱,按进瓷坛,封口燥晒。这时恰好是阳春天气,大地回暖,杏花刚刚雕谢,桃花梨花纷纷扬扬。春草二寸,黄鸟鸣啭,柳枝儿拂着坛口。瓷坛里咕咕有声,切莫理睬。坛子务必远离屋檐,以防壁虎撒尿。直放到秋果发红,满地粮食透出香味的时候,才可以打开坛口。多半年的秘密闷在坛里,探头看看,见坛内黝黑如墨,盐花闪闪,一股奇怪的腥香直涌进肺腑。至此,酱油只是做过了一半;另有一半工序要留待后来。
张王氏教给人们搓动陶盆里的麸皮结块。她双手握成松拳,伸进盆里时双腕微翘。这样掌根立刻坚硬如铁,就一下一下缓缓而搓。掌根发热,要趁热打铁。掌根发麻,要麻利求快。直搓得一片细散,才能够搅拌入坛,这是一处关键。有人问她是不是可以晚些再做酱油?她回答:“三月做了二月酱,公爹必上媳妇的炕!”有一个人讪笑,拂袖而去。后来这个人家果真三月做起酱来,也果真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那家的当家人五十多岁了,一个夏天的月夜喝得大醉,踉踉跄跄奔回家去。儿媳坐在院中木桌上歇凉,后来就沉睡过去。他进了院里,第一眼就看见儿媳的身躯在月色下放出光芒。他颤颤抖抖走过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就这样看了有一刻多钟,他把嘴角缩起来,伏到了木桌上。媳妇醒来了,哭着,骂着,说他是一头老驴。他忍受着一切,伏在那儿,咕哝着:“驴就驴罢!”……据说邻居听见了这些话。但那个人家坚决否认。后来那个当家人走上街头,人们都发现他剩下了一只眼。人们猜测这是被他儿子揍的。
大家都十分钦佩起张王氏了,张王氏淡淡一笑说:“三月不能做酱。”……她坐在一个瞌睡的男人背上搓陶盆内的麸皮,身子一动一动,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男人后痛的弹性。女人在一边学艺心切,稍有些不快也只得忍了。可是那女人一转脸的工夫,张王氏又飞快地扭头亲一口那个男人的后脑。众人大笑,张王氏搓动不停……秋天里,闷了多半年的黑东西从瓷坛里倒出来,已经变为陌生神秘之物。大家眼瞅着张王氏指挥男人浇沸一大锅水,然后用开水烫那些黑色麸皮。开水也即刻变黑。张王氏就将这些黑水放到另一口锅里,让男人把火烧旺。她蹲在锅边,拋进锅里茴香、葱白、香菜、豆角、花生、蒜瓣、黄瓜、桂皮、猪皮、鸡爪、桔皮、苹果、梨子、辣椒……约有二十多种东西。有一回人们传说,她放这些配料时正巧有一个大绿蚂蚱从锅边蹦过,她上前一步抓到扔进了锅里,眼皮也不眨一下。有人问她可是真的?她回答:“真的。酱油喜欢野物荤腥。”有人就问道:“麻雀放得?”她答:“放得。”“山鸡放得?”她答:“放得。”“大头鱼放得?”她答:“放得。”“山兔也放得吗?”她有些发火地跺跺脚:“山兔有膻气!”……一切都在黑水里沸滚。几个时辰过去,加盐两次,然后赶紧停火。用细罗筛出填入的一切杂物,黑色的液体就是酱油了。用这种酱油做菜,自来百样滋味,任何调料都不能取代。
闹闹这会儿从一个角落扛出一个瓷缸,人们立即认出那是张王氏的酱油缸。大家吐出一口气,心想这次张王氏不仅使用了家做酱油,而且使用了她自己的酱油。那个缸内的酱油有人以前曾品尝过,据说是美妙到无法形容。镇上人都知道张王氏留有最后一招未曾传授……厨房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只看着闹闹和大喜这两个配角。太阳西斜,人心焦渴;正在此时,张王氏缓缓地手持拐杖而来。人群急忙闪开了一个信道。她走到近前,所有人都给惊呆了。她的脸上、脖颈,再无一丝灰气,肉色鲜亮,楚楚动人。指甲剪短,臂戴洁白的套袖。头发已被收拢进一个细高的白软帽中。她的脸上搽了很少一点粉,看上去呈粉红色。腿轻脚轻,拐杖触地有声,面容庄重而又慈祥。全身没有一丝一毫脏气,倒成了洁净卫生的象征。她显然经过了沐浴。当她缓缓从信道中走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四散开来,人们用力地呼吸。这不是粉香,不是花露水的香味,而是一种真切的月季花的香气。人们都知道她的院里种有一棵老月季,但不解的只是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将它的香气收入了胸襟?这样想着,张王氏已跨入屋中,接着扔了拐杖,轻松自如地直奔灶间。
闹闹和大喜立即停止了活动,垂手等待张王氏吩咐。张王氏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唦唦作响的纸盒,对闹闹说:“一个一个去洗净,要爱惜性命腿爪。”又对大喜指指一个陶罐说:“戴个皮手套,将它剖洗干净,留肝胆。”
两个姑娘各自去水池跟前忙活,张王氏就从衣襟下摸出一柄闪闪发亮的小菜刀来。她把一些瓜菜摊到案板上,又用食指点划着数了数,丢开了多余的几绺。接上一根黄瓜托在掌上,用小拇指勾住瓜蒂,右手里的刀子一弯一扭地剜起来。亮光频频闪动,看得人眼花,只一会儿黄瓜的绿皮给剥下来了,成一条皱巴巴的长带子。她把这带子搭到了肩上,瓜瓤儿却丢开老远。人们这才明白她是为了取那根带子。接上她又剜空了四个小香瓜的瓜心,瓜顶儿小心地切下来放在一边,瓜瓤儿和贴心的一层肉照倒扔掉。这会儿闹闹和大喜已经做完了交待的事情。原来闹闹洗涮的是一些活着的知了猴儿,这会儿它们湿漉漉亮闪闪地在一个盘里爬着;大喜刚刚剖洗了两只大剌猬,它们伏卧在案板上,一身尖剌直立着,犹如活的一般。
围在外边的人见了这些,吐吐舌头,不知会出现何等怪事。年轻人兴奋地擦擦手掌,叫着:“大喜,剌猬没扎了你吗?”老年人吸起烟来,眼神微微发亮。这会儿张王氏又吩咐她俩:剁切姜末、葱花、肉片、肉丁、肉末、蒜泥、香菜末、鱼片、鱼末、鱼块、果料、豆块、笋丝、笋片、蹄筋条、蹄筋末、椒子条、鸡脯丝、冬菇丝、木耳丝、蛋皮皮、凉粉丝、火腿片、毛栗片、毛栗丁、青豆瓣、冬瓜丝、冬瓜片、芸豆丝、葱结粉、葱结条、莴笋皮条、莲籽末……剥浸白果、栗子、核桃、花生、橘子、鲜桃、菠萝、香蕉、莲籽、粳米……她自己则一溜儿摆开小碗,分放好黄酒、烧酒、麻油、豆油、猪油、辣椒粉、米醋、味精、胡椒粉、蛤油、虾油、咖喱油、干淀粉、白糖、色拉油、干馒头粉、西红柿酱……一切摆好之后,她又让大喜去厨房东边的小客厅里看住客人,等客人一到,立即报告。她打发走了大喜,一个人坐在方木凳上吸烟。她吸的烟是带长过滤嘴的那一种,这引起围看的年轻人一阵羡慕。她一边吸烟一边指挥闹闹调制一种馅子,闹闹不得要领。后来她叼着烟站起来,伸出一根食指,插进稀溜溜的馅子里,风快地正旋几圈、逆旋几圈,也就成了。闹闹及所有人都立刻叹服。这会儿大喜热汗涔涔地跑进来,说客人到了!到了!
“不要慌张。正是个时候。”张王氏站起来,看看两个姑娘说。
她戴上大喜戴过的皮手套,将剌猬反托在手掌里。空着的另一只手扒开它的空腹,飞快地填入毛栗丁、蛤油、米醋、葱结条、味精、蹄筋末、胡椒粉……最后又滴入一小勺豆油。她小心地将剖缝儿用线缝合三两下,打了死结,然后取起软软的粘土,将剌猬糊裹成一个大泥蛋子。她让大喜烧火,一个个泥蛋就放在灶里烧烤。这时也正好用热锅沸油。她把一个个海参填了闹闹搅成的馅子,放在碗里,让干净的知了猴在上面爬。同时她一手持盛沸油的铜勺,见哪个猴儿爬得恰到好处,就洒下沸油来──知了猴儿立刻烫死,那一些腿爪则紧紧扣住了海参。沸油用完了,知了猴儿也全部浇死。锅里有薄薄的一层油,于是用它烙一张结实的淀粉饼;饼烙成,就铺在案板上,蒜泥、香菜打底,后加笋丝、青豆瓣、火腿片、肉末、鸡脯丝、胡椒粉、粳米,以及味精盐末等等;最后就将抱紧海参的知了猴儿放进去,用那张淀粉饼包成一个扁瓜模样,再用沾了水的粉丝牢牢扎口。这时闹闹已依吩咐调成了另一种馅子,张王氏闻一闻,又猛地甩入一些色拉油和黄酒。接上她又加入肉丁、木耳丝、姜末、葱结粉等数十种东西,以荤为主。拌匀之后,她就一勺一勺盛进挖空了的小香瓜中,盛满了就盖上瓜顶,用两根小木条紧紧关牢。这时一边的小锅加了笼帽,正噗噗冒出白汽,张王氏将小香瓜和包了东西的淀粉饼分层放入,蒸了起来。蒸的时候,她已挪过一个长瓷盘来,随手揪下一截肩上的黄瓜皮条,咯咯地切起来。随切随摆,顷刻间盘里生出一株碧叶黄花的瓜蔓来。张王氏在蔓子上洒了味精及米醋、又撒了盐末虾油;后来小蒸笼里放出了芬芳之气,她叫声“好了”,让闹闹取出。小香瓜迅速浸入冷水,取出后就放在该当结瓜的蔓子上。张王氏说:“这个菜叫『藤上瓜』。”又指指那个包成扁瓜模样的淀粉饼说:“这个菜叫『一窝猴』。”大喜灶里的泥蛋裂了无数纹路,难以表述的香气就从纹路中透出,连围看的人也淌下口水。张王氏取了泥蛋,用笤帚扫去灰屑,放入盘中,告诉大家:“这个菜叫『胡涂蛋』。”
有一个人从厨房后窗口探进头来嚷一句:“上菜了。”张王氏点一下头。大喜和闹闹急忙去端盘子。大喜端了“藤上瓜”就往外走,张王氏把她拦住。她对大喜说:“这个该闹闹端,你晚她一步上菜。你该端『胡涂蛋』。”围在外面的人听得清楚,笑了起来。大喜红着脸放下了手里的盘子。闹闹接上端起来,往外走时张王氏嘱咐:“步子越小越好。”闹闹蹙蹙鼻子,但还是碎着步子走了出去。她亭亭的身姿配上翠叶儿小香瓜,的确是再合适不过。当香瓜落桌那一刻,她还要报出菜名,还要依照张王氏的吩咐说一句:“各位领导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吃个香瓜解解乏吧!……”闹闹回来了,容光焕发。大喜也要走,张王氏手扯她的衣襟。又停了五分多钟,张王氏说一声“去吧!”大喜也像闹闹一样小步疾趋,但由于太肥胖,很像在原地旋转摇摆。那几个泥蛋在盘中轻轻滚动,香气愈发浓烈。
大喜离开这一刻,张王氏伸长两臂,异常麻利地在案板上的一溜小碗中抓挠了一遍,接上又隔一摸一地重新来一遍。她双手并用,两眼眯起,原来熟练到不以目视的程度,很像弹一架钢琴。她把抓挠到的东西扔进一个小细罗里,然后坐到一个阔口大碗上,连续用沸水击罗。当罗底滴落的水珠满了碗腰时,击罗也就停止。大喜这时回来了,张王氏告诉她俩:“这叫『怪味汤』。”大喜见汤汁清清,一尘不染,知道这个汤不该自己端,就主动地端起了在一旁冒汽的“一窝猴”。张王氏坐在方木凳上吸起了烟,一旁打量着胖胖的大喜,心想这个姑娘可是个外粗内秀的人。
小客厅里坐着六位客人。陪客的有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还有厂长赵多多。大家都吸着三五牌香烟,惟独那个省里来的副局长不吸。他胡茬刮得铁青,头顶已经退秃了,面色冷峻。赵多多敬烟,他头也不转,伸开右手轻轻一抖,将烟挡开。上菜了,第一个就是闹闹的“藤上瓜”。当她把张王氏叮嘱的一套话说完时,副局长就垂下眼皮,不安地搓起了手。她回身走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人动筷子,可是都掐灭了烟。客人中有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香瓜,说了一声:“哎呀!”很多人于是赞叹起来。可是仍无人动筷子。李玉明咕哝着:“四爷爷怎么了……”赵多多身子活动着,终于最先拿起筷子来把香瓜戳了个洞。一股香气在小客厅里飘荡,大家都闻出是香瓜的气味。李玉明请副局长吃菜,副局长呣了一声,很勉强地拿起了筷子。
正这会儿栾春记和赵多多扔了筷子站起来。大家抬头一看,四爷爷出现在门口。人们都站起来,副局长最后一个站起来。四爷爷今天穿了宽大松软的中式衣裤,颜色偏浅。老人手持一根雕花龙头拐杖,步子有些迟缓。他向桌上的人抱歉地笑笑,却并未道歉。人们在桌边活动着,似乎要离开桌子。老人走了过来,伸出多肉的、热乎乎的大掌一一跟人握手,连赵多多等人也没有放过。他握住副局长的手时,用力地耸动了两下。大家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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