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辰这一路是提心吊胆,尹袭月却仍在兴奋当中,不停地在杨辰耳边念叨李隆基最后那一曲有多么多么好听。
“杨姐姐,你说他会记得我吗?”尹袭月拉着杨辰的袖子问道。
“记得,当然记得。”杨辰实在是被问烦了,说道,“大早上的跑到人家房子外面蹲墙角,这样的疯子谁会不记得?”
尹袭月也不恼,冲她吐了个舌头,转身便跑回房中去了。
房内裴媛似乎睡了个懒觉,刚刚才醒,见了她们也只是道了声安,便自己往后面洗漱去了。宋雨晴仍如往常般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这一趟总算是有惊无险,杨辰坐在床边,终于松了口气。
端阳节可以说是被众良家女们盼来的。这一天不必去尚仪局学规矩,也不必去内文学馆读书,只管在清凉殿内休息玩乐便是了。半上午起便有人串着房间地系彩绳,悬艾草,交换香盒。香盒其实就是妆奁大的木匣子,里面装些香草蒸的胡饼。这原是在家时送给客人的礼物。如今远离家乡,自己已身是客,良家女们便做了来互相赠送,以图吉祥。
午憩过后,待日头没那么毒了,各屋便都扯了席子铺在院子正中,三五成群地围坐。或蹴鞠,或投壶,或歌舞,有的是玩乐的法子。紫金壶盛着雄黄酒,从一边传到另一边。赵茹饮多了酒,还即兴作了一篇《端阳辞》来。杨辰也喝得不少,只坐在席子上看赵茹在眼前手舞足蹈地吟诵,可吟诵的内容却完全没往脑子里去,唯记得一句:“悬艾草兮芝香满室,饮雄黄兮酒气沾衣”。
院子一角,几个良家女正围在一起射团子。这是端阳节最时兴的玩意儿。人们以软竹做弓,竹签为箭,将糯米团子切成小块,沾上粉,然后轮番拿弓箭去射,射中者得食。只见一个良家女张弓搭箭,一只杏眼微眯,猛地一松弓弦。许是手劲儿太大,又许是饮多了雄黄酒,瞄不准方向,只见那竹签子“蹭”的一声越过低矮的院墙,飞到外面去了。
良家女们一阵哄笑,也没当一回事,取了另一根竹签子再让她射。而此时院子之外,韦良娣的步辇正缓缓经过。
自从回到神都洛阳之后,韦良娣的烦心事就一直没断过。头一件就是这封号问题。她是李显的正妻,陪着他在房州湿地苦熬了十四年,本以为李显当了太子,自己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神皇陛下一道圣旨,只给她封了个三品的良娣,太子妃位却是空缺。起先她也不在意,想着只要李显当了太子,正宫主位迟早是自己的。可谁成想又来了一场东宫采选,那么多的妙龄女子聚集在清凉殿,个个摩拳擦掌想着爬到自己头上,想想就来气。
步辇行走在宫城夹道之内。朱红色帷幔后,韦良娣正以手撑头,闭目假寐。她刚刚从太平公主府回来,府中门房实在嚣张,公主不在,竟连府门都不让她进。早听人说太平公主一心支持李旦为太子,来看所言非虚。想到这儿,韦良娣不禁微微一笑,眼下竟是自己胜了那一向呼风唤雨的太平公主一筹,真是痛快。
忽然步辇一斜,韦良娣一个不稳险些跌下去。她稳住身形,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宫娥晨霜小步走上前,低头说道:“回良娣,宫墙内飞出一支竹签子,打中了辇夫。”
宫女将竹签子逢上。韦良娣接过,一看便知这是做什么用的。此时一阵欢声笑语正越过宫墙传来,韦良娣掀开帷幔,问道:“这是哪个宫室?”
晨霜低头答:“回良娣,是清凉殿。”
清凉殿?韦良娣面色一沉,道:“走,进去看看。”
前殿有宦官值守,一见韦良娣吓得魂都没了。谁不知太子的这个良娣不好惹,此时毫无预警地闯进清凉殿,定然没什么好事。掌事宦官忙派身边的小太监去内侍省通传,自己陪着笑脸上来,躬身来到韦良娣跟前,明是请安,暗里挡住她的去路。
“良娣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宦官陪着笑脸问道。
韦良娣斜睨了他一眼,并未说话。晨霜在一旁喝一声:“让开!”宦官脸色一白,只得躬身让到一边。此时后堂正有一阵笑声传来,韦良娣蛾眉微蹙,大步往后堂走去。
此时后面院子里宴饮正欢,谁都没注意进来了这么一群人。韦良娣看着满院红绿相交,莺莺燕燕,杯盘狼藉,想着这便是日后东宫景色,火气便不打一处来。掌事宦官跟在后面过来,急得直跺脚,高声喊道:“韦良娣到!哎呀,还不来拜见韦良娣!”
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众良家女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前台阶之上,两列宫娥簇拥着一中年美妇。她一袭紫红鱼牙绸敞胸曳地襦裙,上穿月白薄纱广袖衫,臂上紫红色披帛垂坠,掩在层层襦裙中。她头梳高髻,三凤金钗在日光下闪着灼灼光彩。良家女们哪见过如此排场,心中不疑有它,慌忙低身行礼。
赵茹正在兴致高昂处,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仍手举着黄铜缠丝酒壶,口颂“屈子吟江”。杨辰伏在地上,忙伸手拽她的裙摆。赵茹漫漫转身,正跟韦良娣闪着寒意的目光相碰,霎时间胸口一凉,酒醒了大半,也急忙跪了下来。
院子里静到极处,一阵风过,吹得檐角的铜铃琳琅作响。众人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过了许久,忽听一个凛然的声音说道:“都起来吧。”
“谢良娣。”喝多了酒身子不稳,良家女们只得相扶着站起来。
已有宫人为韦良娣取来了软垫。她散群而坐,从怀中抽出那根竹签子,说道:“方才路上拣了个物件。是你们谁的?”
第十八节山东顾氏
院子里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站出来。韦良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看架势绝不会善罢甘休。许久,角落里终于有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回良娣,是奴的。冲撞了良娣,请良娣恕罪。”
说话的女子名叫顾眉,生得圆脸宽眉,在良家女中年纪最小,也最爱笑。杨辰一听是她的声音,心里已是咯噔一下,不禁看了赵茹一眼。顾眉与赵茹在同屋居住,此时赵茹也是一脸担忧。
韦良娣侧目看着她,眼中精芒一闪,唇侧竟升起一丝笑意,道:“来,你过来。”
顾眉犹有些胆怯,却也没办法,只得低身行了一礼,低着头走到韦良娣跟前。
韦良娣执起她的手,涂了凤仙花的指甲映衬在女子雪白的肌肤上,仿佛抓出来的血痕。韦良娣微微笑着,说道:“你原是无心,我何故怪你?只是你伤了我的辇夫,虽是无心,却也犯了错。我看不如这样,你暂且补上那辇夫的位置,送我回宫,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杨辰亦倒吸了一口冷气。韦良娣,竟要顾眉为她抬辇?再看顾眉,整个人愣在当地,不能言语。
引路抬辇,都是下等奴役所做的活。顾眉好歹是大家之女,如此要求,无异于侮辱。一旁掌事宦官脸都白了,慌忙上前说道:“良娣,使不得啊。让奴为您抬辇吧,奴愿为您抬辇。”
韦良娣眸光一凛,冷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让开!”韦良娣身边的晨霜怒声喝道。
就在此时,又从前殿走来一行人。当前的宦官苍颜白发,一袭圆领绿纱袍,头戴笼纱冠,袍上白鹤展翅。杨辰从未见过此人,但这身衣服她却认得:此人应当就是内侍省最高宦官——内侍监大人了。内侍监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华服女子,正是尚宫局赵尚宫。一见内侍省和尚宫局的主事到了,掌事宦官终于松了口气。
内侍监为从三品。韦良娣受封太子良娣,亦是从三品。二人并无品级差别。只见内侍监上前,微微行了一礼,道:“给良娣请安。”
“赵公公客气。”韦良娣淡淡说道。一旁,赵尚宫低身行礼。
“良娣今日兴致不错,也来清凉殿串门?”赵公公问道。
韦良娣冷冷一笑,道:“非是我有意来串门,而是刚刚走到外面,这个东西飞过来,打伤了我的辇夫。我进来问个清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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