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1],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2],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
“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
“唱《卖线》[3]。”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嗒板[4],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
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车子上的老孙头,大伙哗啦哗啦笑开了。出来看热闹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这时也都瞅着老孙头笑。
“瞅这小子,养活他这么大,会唱唱了,倒骂起他亲爹来了。”老孙头说着,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卖线》太长,来个短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提议。
“唱个《摔西瓜》。”又有人说。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嗒板,唱着《摔西瓜》:
姐儿房中绣绒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没有什么拿,上街买瓶擦官粉,离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虾,怀抱着大西瓜,嗳呀,嗳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闹个仰八叉,撒了哟那官粉,却了花,嗳呀,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今年发下来年狠,买对甲鱼瞧瞧他,无福的小冤家。
大伙有的笑着拍手,有的叫唤起来:
“不要旧秧歌,来个新的,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个新的。”有人响应。
“好吧,”张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着人堆里的刘胜,说道:
“我唱一个八路军的歌。”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
二月里来刮春风,湖南上来个毛泽东,毛泽东那势力重,他坐上飞机,在呀么在空中,后带百万兵。
喇叭吹着《将军令》。张景祥的歌才完,老孙头就说:
“咱们请刘同志给我们唱《白毛女》,大伙说好不好呀?”
“好,”前后左右,都附和这话,有人去推刘胜了。刘胜也不太推辞,往前迈一步,开始唱着《白毛女》里的一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才唱到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动,有一个人怀疑地说道:
“你瞎扯!”
另一个人又说:
“那哪能呢?”
“骗你干啥?”头一个人说,“不大一会,就能知道了,棺材过杨家店了。”
人们都无心听唱,纷纷上来打听这消息,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下传遍整个的操场,锣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咽住了,刘胜早已不唱歌,挤到人堆的外头,忙问小王道:
“怎么回事?”
“说是赵玉林,”小王哽咽着,差一点说不出下面这两个字:“完了。”
“哦!”刘胜惊讶地唤了一声,眼泪涌上,没有再说别的话。
不知谁领头,大伙都向西门走去了,那里是往县里的方向。才到西门,在确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头的中间,八个人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回来了。大伙迎上去,又含悲忍泪地随着棺材,慢慢地走进屯子,走过横贯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学校的操场里。灵柩停在操场的当间。有人在棺材前头突出的底板上,点起一碗豆油灯。再前面一点,两张炕桌叠起来,作为供桌,上面供着一碟西红柿和一碟沙果,旁边搁着一大叠黄纸。人们一堆一堆的,围着棺材站立着,都摘下草帽毡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叶,垫在地面上,坐下来了,有些人默不吱声,有些人在悄声说话:
“赵大嫂子还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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