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老虎嘴。
往常,过了此山嘴后就可以听见河谷里巨大的流水声,然后遇雨行崖,雨行崖是雨布水帘,苔滑深重。现在,猪走到这里绝望了,白椿走到这里也绝望了——没喝到一口水啊!
嗓子愈发冒火,白椿咽着干干的唾沫看后头的爷爷。爷爷不知是走不动还是故意挪在后头。
老猪停下来,把头钻进路旁的石头里去。白椿感到猪是在舔水,大吼一声将叉掷去。猪惊得一跳,快速地跑了。白椿走近一看,果然石缝里渗着水。顾不得许多趴下来就用口接水滴。嘴里一阵快意,接了一会才接了半口,咽下去,抬起头一看,猪却踅回来拱他的叉,要将他的叉拱下崖去。
“打死你!”白椿在山里大声喝斥,同时向猎叉扑去。却猛然见到那猪没走,前肢向他跪下了,并且压着他的叉柄。——这以后,当白椿变成瞎子后,曾在无尽的黑暗中想着这天猪朝他跪下的事,让他始终想不明白。
以白椿的年纪,还没有学会与一头通人性的野猪打交道。他火气正旺,热血喧腾,脸上的骚痘一颗颗都在喊“杀”。要缴我的械可不行——他当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个,他不管猪怎样(也许是前蹄走乏了软下了哩),就去夺叉。那猪没有朝赤手空拳的白椿扑来,见哀求无着,只好爬起来一阵粗吼就开跑。
这下人与猪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拿生命来拼的,白椿看到猪的心脏猛烈地击打着肋骨,快要爆炸了,他自己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了。他已把爷爷甩到老后。
过了大坪,上了鹰窝尖。那猪此时停下了,估计是不行了。白椿朝后瞄了瞄,那时容不下他多想,只身一人就要与猪见血了,不是它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他慢慢走近猪,盯紧着它那辨不出颜色的脏身子,刺头就刺头,最好是刺进它的那个丑陋的鼻孔。那猪的坡形嘴往下拱着,四个残齿桩,两只阴森的眼睛,以绝世的仇恨望着他——这个山冈上的新杀手。它也许活了一百年,也许活了一千年,但最终无法战胜人类的钢叉。可它的眼里在算计着,没有绝望啊!这让白椿不仅发虚还发怵。他从喉咙深处聚集着这一天憋出的力量,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向猪刺去。
那猪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他,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飞砂走石来!
这鹰窝尖光秃秃的,连石头都吹下了山,哪来这么多砂石灰土呢?可砂子石头打得白椿不仅疼痛难忍还迷住了眼睛。眼睁不开。强行睁开眼一看,风砂飘去处,没了猪的影子。
砂子在眼里磨他的泪,还占了位置,让眼珠子没处活动。泪水哗哗地流,又没喝水,又没吃,流出的泪是红的——流血了。这是血,猪让他先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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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25)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凉风习习,月亮像搁在大青石上的南瓜糊盆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在这时,一股排山倒海的嘈饿感在肚里闹腾起来,胃里有一万个抗议的拳头擂着他的五脏六腑,人就抗不住了,顿时虚汗滚滚,要气绝一般。他虚脱了,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夜就把他死死地罩住了。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猎杀,是爷爷有意让我杀死一头老猪。我莫非连一头老猪的脚力也不如吗?我可是猎王白秀的孙子。我才二十岁啊!这样鼓励自己,拄着猎叉站了起来,洗过神农隐水的眼四处搜寻,终于在树丛里发现了那老猪的一双绿荧荧的鬼火眼睛。
现在,夜已深了,冷风一吹,人渐渐清醒。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只身一人拿着那把五齿钢叉,与一头来历不明的老野猪在恐怖、黑暗的森林里较量。这个世界充满着新奇和危险,如果没有这么明亮的月光,当然,说不定也加上那双洗过隐水的眼睛。黑魆魆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陌生险峻的山道……爷爷不知是否转回程了还是遇到了不测,比如摔了跤,掉下悬崖或是让猛兽截了道儿……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庄的边缘,猪绕过了一个大草垛。他摸了摸,是农人堆的大草垛。小心地跟着。撞到了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丫子,就像一束利剑朝他刺来,要是他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呐!他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人的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划开了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猪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猪!就知道了,就停住了,躲在垛边,只等猪再转过来。
等了一会,没见猪转过来。猪呢?猪早跑得没影啦!
十四
第二天 。
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二天那头又被白椿盯紧的猪,大约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猪不停地哼叫,时常爆发出一两声凄厉短促的怪啸,歪歪欲倒,但即便这样,白椿也不想过早地向它刺杀。他决定将它的气力拖垮,拖成个活死尸,再一剑封喉,这样胜算大些,免得猪垂死挣扎伤了自己。他发誓:愿与老猪拖到最后一口气,看看谁先倒下。
猪越来越有倒下的征兆。
可是,白椿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草药和植物的气息像汽锤一样向他砸来,他一个后仰,舒了一口气,发现到了闷头沟。这可是迷魂塘啊,听说三十六个山头一模一样,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没走出去失踪的。可这里到处是珍奇草药。
他听到爷爷在后头喊(他是怎么出现的?):“走错了!”可猪分明在前面,踩得几尺厚的腐殖质冒出一个个气泡。那腐殖质上生长着神农架巨大的兰花虾脊兰,还有开口箭、八角莲,那辛辣的香味中还夹杂着汹涌的辛夷、石斛、忍冬、鹤虱草、鬼桑、雷公藤、苦参的气味。天蓝色的醉醒花一蓬蓬开得正旺,上面红烟袅袅,那上面浮出一个红衣女子,竟驾着烟雾跳上了白椿的猎叉尖上,端坐在那儿!
白椿看傻了,抽出猎叉就朝那团红烟雾上的女子刺去,可烟雾散去,女子也没了。
“爷爷!”他喊,浑身起了一层黄豆大的鸡皮疙瘩。
这女子再次跳上他的叉尖,跳起舞来,一细看,竟看出有那要猪心肺的金牙女人的嘴脸。女子脱着衣裳,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叉尖上……白椿猛地朝一块石头上跳去,挥舞着猎叉,把那女子甩去,甩得越远越好!再去找那前面的猪,猪还在,还在腐殖质中艰难地跋涉。他忍不住了,决定与猪一拼高下,因为他听到爷爷的声音,有了种依靠,屏息真真切切地朝猪刺去,可猪却变成了一个骨架子。他抽出叉一看,叉尖上挑着三四个兽骷髅!
叉尖上的骷髅时隐时现,往前冲去,闷头沟越走越深,林子越走越密,古藤盘亘,犹如千万条怪蛇攀援舞荡,红桦、珙桐、岩栎、青扦,香果树,都被那藤子缠得大喊大叫,兽骷髅在这阴暗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白椿命令自己清醒,再看那猪,猪正在啃吃一种草。白椿也跑向前,去抓猪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辛苦的汁液浸得舌头和口腔惊跳难忍,头却骤然清醒了,好像头顶卸下了一块石头。再看那草,是钩藤叶子。
第一章 红丧(26)
他嚼着草叶,手里拔着草叶,看到他爷爷歪歪扭扭像梦游一样在林子里蹒跚,手指着什么。就在这时,白椿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山的背后轰轰地向这边涌来,一望天,天上顿时浑沌一片,乌云蔽日,又似乎听到了各种野牲口的叫声,惊惶不安,由远而近。山被什么震踏得抖动,像犯了山崩和地裂,他终于听见他爷爷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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