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意识中,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今天的种族繁荣与健康的原因。中国生活模式的创造者们在文明与原始的生活习惯之中,维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水平。他们干得如此漂亮,不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吗?他们选择了农村文明,忌恨机械发明,喜爱简朴的生活,他们发明了各种舒适的生活方式又不被这些方式所束缚。他们在诗歌、绘画、文学中一代又一代地宣传“返朴归真”。是他们健全的本能指导他们这么做的吗?
接近自然就意味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康健。退化的只是城市人,并非农村人,所以城市中的学者与富庶人家总是有一种渴望自然的感觉。一些著名学者的家书家训总是充满了这方面的内容,揭示了中国文明的重要一点。这是使中国文明得以长期延续的既微妙又深刻的方面。我从郑板桥异常珍贵的家书中,随便选了一封给他胞弟的信。板桥家书应该被看作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家书: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几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南至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当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这就是中国文学中的典型感情。郑板桥的这种田园理想是建立在他对贫苦的农民充满博爱精神的诗一般的感情之上的,接近于道家精髓。正如曾国藩的田园理想是建立在渴望维系家族制度的感情之上,与儒家种族观念息息相通,二者相辅相成。因为田园理想使家庭成为一个单位,是社会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也使乡村成为一个单位,是整个政治文化制度的组成部分。
我们会饶有兴致地看到,曾国藩这位了不起的将军和当朝宰相,在给他儿子及侄子的信中,不断告诫他们不要养成奢侈的习惯,建议他们种菜,养猪,给农田施肥。他明确告诉孩子要勤俭持家,这样家族的繁荣才能持续下去。
如果简朴可以使家庭延续和完善,那么简朴也可以使一个国家延续和完善。对曾国藩来讲,以下这些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大抵士宦之家,子弟习于奢侈,繁荣只能延及一二世;经商贸易之家,勤勉俭约,则能延及三四世;而务农读书之家,淳厚谨饬,则能延及五六世;若能修德行,入以孝悌,出以忠信,则延泽可及八至十世。”
于是,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曾国藩为什么认为“养鱼、喂猪、种菜、种竹”为“家政四要”。他说,这样做,一方面可以继承我们祖先的传统,另一方面可以让人在墙外就看到我家的生气。进院之后又能看到一片繁荣景象。即使多花点钱,雇几个人帮忙,这个钱也是值得花的。从这四件事上,可以看到一个家庭是在上升还是在败落。
从颜之推(531~591年)、范仲淹(989~1052年)、朱熹(1130~1200年)的家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执著的勤奋俭朴的家庭理想。这种理想也是被认为是民族最合理的道德遗产。家族制度已经多多少少交织在田园生活的模式之中,二者无法分离开来。“淳朴”这个词对希腊人是至关重要的,对中国人也是如此。似乎人们既知道文明的好处,也知道文明的危险。人类知道享受人生的乐趣,但同时也清楚这种乐趣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他们害怕上帝的忌妒,所以宁可享受简单一些却能持久的乐趣。根据中国人的观点,享受生活中太多的幸福,就是“折福”,即减少自己生活中的福分。于是,“人当趋福避祸,两加审慎!”“人当取清淡之福”,正如明末一位学者所云。这一点,中国人从内心表示赞同。因为人类幸福是如此靠不住,返朴归真是最切实的保证。事实必定如此,中国人从本能上就知道这一点。他们要求家族延续,从而也使民族得以延续。
年轻的种族
于是我们可以说,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通过时文明的一种本能的怀疑与坚守原始的生活方式,避免了城市生活所带来的退化。这就意味着,所谓的中国文明必须被理解为一种与西方文明有相当差别的文明,喜欢尚古主义,并不大愿意向它说再见。这当然不是一种能保证人民和平,不受断断续续的流血与动乱之苦的文明,不是一种能避免战争、饥荒与水灾的文明。
在一个经历了2000多年相对文明的社会生活的国家中,仍然会发生《水浒传》中描述的那些事情,包括虽不多见但仍有可能的食人肉的事情。这个事实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为我们揭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对抗文明所造成的混乱从而使社会延续的秘密。梁山泊的宋江、李逵等一群健壮的强盗,虽然是孔子之后15个世纪的人物,然而他们让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疲惫不堪的文明的代表,而是文化时代到来之前的黎明时分一群欢乐的孩子。那时,生活的保障还是个未知数。似乎中华民族并没有按孔子的说教变得完全成熟起来,而是在切实地享受那延长了的孩提时代。
这使我们考虑到有关中华民族种族构成的一个极有趣的问题:作为一个人种实体,中华民族所呈现出来的特点是古老民族的特点呢?还是一个在各方面都还年轻,在种族上远未成熟的那样一个民族的特点?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区别:中国人在文化上是古老的,在种族上是年轻的,这是一个当代许多人类学家都主张的观点。格里菲思·泰勒根据他的移民区模式,把中国人划分在人类进化最年轻的一层。哈夫洛克·埃利斯①也认为亚洲人处在种族上的婴儿时期,他们在获得专门化的发展之前,仍会保持着儿童时期的适应性、灵活性,以及原始状态的各种纯朴的特质。也许“延长了的儿童时期”是一个更好的字眼,因为幼稚、受阻碍的发展、停滞等等都容易引起误解。
『①哈夫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1859~1939),英国心理学家和作家。』
所谓中国文化停滞的观点是由于人们单纯从外部观察中国,对中国内部生活一无所知而造成的误解,人们只要考察一下中国瓷器的最新发展就可以明了。这种发展并不是许多外国人想象的那样,在孔子时代就面世的。这种发展只是第10世纪左右的事。②即使在那时,发展也很缓慢,直到17世纪康熙乾隆年间才达到完美的程度。这是我们几乎可以看得见的时期。油漆、印刷和绘画的发展也较缓慢。但每一个朝代都使这些工艺前进了一步。具有中国特点的绘画直到近1000年前才出现。作为一个文明古国,这个时间并不算早。在文学上,史诗性质的散文和离奇故事的出现也很晚,比如《水浒传》和《西游记》,只是在14世纪才得到全面发展。当时离孔子与老子生活的年代差不多已经有2000年了。
『②原文如此。』
很奇怪,中国古代没有出现过史诗,或许原本有过史诗,但早已散佚,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戏剧也是到11世纪的蒙古玉朝才得到推广。像《西游记》这样的幻想小说也是这时才出现的。中国人的想象力是被那时的佛教激发起来的。小说在9世纪才具雏型,14、15世纪(明代)得到发展,在满族王朝开始时达到高峰,《红楼梦》为其代表。该书与《克拉丽莎·哈洛》①同时代,是东方的《克拉丽莎·哈洛》。如果中国的文化尽早地大放奇花异葩,然后在孔子死去后的几个世纪中结束,像希腊文化那样,那么中国只能向世界贡献出一些精辟的道德格言和民谣等等,就不会有后来的伟大的绘画、小说和建筑。看起来我们并不是在观察一个民族被阻滞的发展,它像希腊和罗马那样在年轻的黄金时代就达到了顶峰;而是在观察那延长了的民族的儿童期,它需要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得到全面的发展。即使那时,它也许还会勇敢地去进行更多的精神冒险。
『①本书为塞缪尔·瑞恰生(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所著。作者是英国小说家。』
第二章 中国人的性格
老成温厚
“性格”一词是典型的英语词汇。在理想的教育和人格培养中,除英国人外,很少有哪个国家的人像中国人这样重视性格的培养。中国人似乎对性格过于关注,以致于认识不到在自己的整个哲学中还有任何别的东西。这种陶铸性格的理想模式,即对世俗的欲望不存在任何非份的妄想,不卷入任何宗教侈谈的理想模式,通过文学、戏剧、谚语,一直渗透到最下层的农民之中,给他们提供生存下去的理论根据。英文中“性格”一词,意谓力量、勇气、“有种”。偶或生气、失望,也只是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而汉语中的“性格”一词则使我们联想到一个老成温厚的中国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安之若素,不仅完全知己,而且完全知彼。
宋代的哲学坚信理智可以压倒感情,控制感情,自认理智由于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于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也可以调整自己、压倒对方,从而取得胜利。儒家最重要的著作,也是通常儿童入学第一课的教材《大学》,为“大学之道”下的定义为获取“明德”,这个意思在英语几乎是无法表达的,它的意思是指通过知识的习得发展培养一种领悟的本领,而对生活和人性的老成的理解现在是并且一直是中国人理想性格的根本,由此而生发其他各种性格特点,比如和平主义,知足常乐,稳重,耐力,这些都是中国人的突出性格。根据儒家的观点,性格的力量也就是理性的力量。如果一个人通过思想的锤炼,培养出这些优秀品质,我们就说他的性格得到发展了。
儒家的宿命论常常也有助于获得这些品质。与人们通常所相信的相反,宿命论是和平与自足的重要来源。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可能会起来反对一桩不合适的婚事,但如果她和未婚夫相会时的环境能使她确信他们的结合是神的意旨,那么她立刻会理解和领悟,并高兴满意地去做一个妻子。因为丈夫在她的眼中是“冤家”,而“冤家路窄”(如一个中国谚语所说),迟早会相遇的。如此说来,他们此后即可热烈地相爱,激烈地争吵,同时也总是知道神正在旁观,是神给他们带来这些麻烦。
如果我们回头看一下中华民族,并试着描绘其民族性,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如下特点:⑴稳健,⑵单纯,⑶酷爱自然,⑷忍耐,⑸消极避世,⑹超脱老猾,⑺多生多育,⑻勤劳,⑼节俭,⑽热爱家庭生活,⑾和平主义,⑿知足常乐,⒀幽默滑稽,⒁因循守旧,⒂耽于声色。总的来讲,这些都是能让任何国家都增色不少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品质。(我没有将“诚实”包括在内,因为全世界的农民都是诚实的。中国商人的所谓诚实只不过是用土办法做生意的副产品,是占主要地位的农村生活方式和生活理想的产物,如果把他放到一个沿海城市,他就会大大失去那种纯朴的诚实,变得与华尔街的股票买卖经纪人那样不诚实。)以上这些特点,某些与其说是美德不如说是恶习,另一些则是中性的。这些特点既是中华民族的优点,也是它的缺陷,思想上过分的稳健会剪去人们幻想的翅膀,使这个民族失去可能会带来幸福的一时的狂热;心平气和可以变成怯懦;忍耐性又可带来对罪恶的病态的容忍;因循守旧有时也不过是懈怠与懒惰的代名词;多生多育对民族来讲可能是美德,对个人来讲却又可能是恶习。
但所有这些品质又可归纳为一个词“老成温厚”。这些品质都有消极性,意味着镇静和抗御的力量,而不是年轻人的活力和浪漫。这些品质是以某种力量和毅力为目标而不是以进步和征服为目标的文明社会的品质。这是一种能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获得宁静的文明。如果一个人安贫乐道,他就不可能理解那种富于青春活力的要求进步、要求改革的热情。这是一种古老民族的古老文明,这个民族知道生活的意义,不奢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这种中国理性的崇高地位使中国人失去了自己对事物的希望与欲念。理性使他们意识到幸福是无法获得的青鸟①,于是便放弃了这种追逐——正如中国俗语所云“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时他们便发现幸福之鸟原来已在他们自己手中,在方才对想象中的鸟影进行激烈追逐的过程中,它几乎被扼致死了。如此,便应了一位明代学者所言,“丢一卒而胜全局”。
『①青鸟,在西方文化中为“幸福之鸟”。』
这个所谓“老成温厚”,是某种环境的产物。事实上,各国的民族性都是有机的统一体,都可在其赖以生长起来的社会和政治的土壤中得到解释。老成温厚以某种方式自然生长于中国的环境中,有如一种特殊的梨产于其自然的土壤一样。有些生在美国的中国人,在另一个环境中长大,绝无一般中国人的特质。他们可以用粗鲁的重鼻音和直率有力、不事雕琢的演讲搅乱一个教职员会议,他们缺乏炎黄子孙那种压倒一切、独一无二的老成温厚。另外,中国大学中的青年们也被认为是比同龄的美国学生成熟得多,就是在美国大学就读的一年级的中国学生也无法对足球、汽车之类产生兴趣。他们有另外更具成年人特点的兴趣,他们很可能已经结婚。他们要考虑妻子、家庭,挂念自己的父母,或许还要资助堂表兄妹上学。责任感使人冷静下来。民族的文化传统又有助于他们明智地思考生活,这是早于他们生理上自然发展的进程的。
但他们老成温厚产生的根源不在于书本,而在于一个对青年的热情往往一笑置之的社会,中国人对青年的热情,对重整乾坤的新官有一种特殊的藐视。中国社会讥笑这种热情,讥笑这种认为天下无难事的信仰中,于是他们教育年轻人在长辈交谈时不要插嘴,很快,中国青年就学到了这一点,他们不是愚蠢地去支持某项规划或社会冒险,而是学着说风凉话,指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困难,这样他就步入了成熟的社会。从欧美回国的中国青年开始办工厂生产牙膏,称之为“实业救国”,或者翻译几首美国自由诗,称之为“介绍西洋文化”。由于他通常有一个大家庭要扶养,要帮助堂表兄妹在社会上立足,他可不能总做一个教员(如果他从事教育的话),他要设法高升,当个校长什么的,于是他就是家庭中受尊敬的成员。在设法飞黄腾达的过程中,他获得了终生难忘的人生与人性的学问。如果一个人不去作这些尝试,人到三十,仍是一个眼睛圆圆、单纯无邪、火急火燎的青年,仍醉心于进步与改革,那么他不是一个富有灵感的白痴,就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天才。
遇事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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