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您手艺真好。”谢小禾穿上靴子来回走了几步,对周明说道,“我觉得比我们社楼下摆摊儿的老头儿钉的正,上回另外一双鞋根儿断了修完,穿着脚往外撇,还有一回,钉完一脚高一脚低。”
“你鞋跟儿还经常断?别老踢墙踹树的,鞋坏了事儿小,扭了脚伤了趾骨麻烦了。恢复慢,又比伤别处更不方便。”周明本着职业精神冲口而出之后,自己立刻有点儿后悔,赶紧找补上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对,我是说……”
“我真不想踹树。”听到了‘踢墙踹树’四个字,谢小禾霎那间全身得血液都涌上了脑子,一时间希望有处可以遁形,一时间又明白自己已经赤裸裸地无可掩饰。她骤然间明白,在周明跟前努力维护的平静潇洒其实可笑,这本身就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滑稽得可悲可怜。她吸了口气,十分认真地盯着周明说,“我想打人。周大夫,您从专业角度说说,他那身子骨还经得住我拳打脚踢一顿没事儿么?”
“打……人?”周明半张着嘴结巴着,这一秒钟对于自己说话不经考虑后悔到了想撞墙的地步。他朝谢小禾走了两步,又尴尬地停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喝水么?我家里可能还有绿茶。”
“我想打人,真的,我就那一瞬间忽然对以前特别痛恨的家庭暴力分子有了点儿理解,当你没法拿语言正确表达观点的时候,心里那个火儿呼啦冲上来,头一晕,就真想付诸暴力啊。”
谢小禾微微皱着眉,说得极其诚恳,“我宁可他跟我说是一人在外,荷尔蒙作祟解决生理问题,我宁可他说是喝完应酬酒酒后乱性犯了错,我宁可他说我哪里不够好让他不满意于是偷偷到别人身上找满足……这些在从前,我都觉得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但是到现在才知道,什么都比有人给你讲他对另一个女人真心的爱,真心的疼,不管她做过什么都理解,不管她要求什么都尽力去做要来得好些。呵,原来爱人跟别的女人上了床不是最可怕的,甚至跟人家生了孩子也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最’可怕的事儿,但是我知道,一心准备结婚的人,跟他爱了几乎一辈子,也许根本就是现在还在爱着的女人生了孩子,然后真心诚意地跟我道歉,比那些都可怕。我没法破口大骂奸夫淫妇,也不能容许自己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发狂地想知道的,偏生不是别的,想问出口的其实是,你究竟是不是还在爱她?可是,心里却也很清楚,即便他说不是,只是亲情只是亏欠,我也不能让自己相信。我不想听对不起,当他反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真的有了暴力的冲动,假如他不是穿着病号服吊着绷带的话,我想我克制不到去停车场踹树。”
谢小禾把下巴架在膝盖上,乱七八糟的碎发贴在脸上,双手拧着裤腿,手背的两条淡淡的静脉血管突出得有点狰狞。
周明尴尬地低头。
他觉得此时,自己该说几句什么表示自己在听,但是在于感情,他从来相信自己是个最巨大的失败者,实在没有任何信心给别人说一字一句的意见。
谢小禾是个二百五的愣姑娘,这个印象从她理直气壮,充满自信地指责他不守公共道德开始便即已经在他脑子里扎根,随后眼见她遭遇骤变,眼见她再在自己的一通电话之后再站到那个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的人跟前,眼见她努力假装平静跟自己汇报劝说的结果,眼见她发泄地乱踢乱踹之后很滑稽地靠在自己车上拔鞋跟,眼见她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自己把这满腔的抓狂讲出来……这个姑娘很二很愣的印象都丝毫没有变淡----假如不是加深了的话。然而,那种最初的,对二百五女记者的恼火反感,到了如今,已经变成了对这个傻头傻脑的愣孩子的同情。这孩子被别人一棒子打得晕头转向,却还要托着已经混乱的脑袋,硬着头皮为欺负了她的人操心,他感同身受地替她尴尬,难受,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感动。
“我特可笑是吧?您肯定觉得特可笑。”谢小禾侧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在笑还是要哭,“您肯定没见过这样儿的人,巴巴儿地来给人家当‘家属’,想发火儿想骂人想哭想质问那俩人,你们好你们不好你们折腾你们自己的,凭啥要把我扯进来?可是啥也没说,拿出这辈子没有过的爱心耐心劝人家平复心情,然后自己出去,踹树踹折了鞋跟。您说,我脑门上有没有清晰地印着大白痴三个大字?”
“不是,真不是。”周明走到谢小禾身边,“你听我说,不是。这,我不太会说话,尤其这种事情。我只是大夫,我希望让秦牧好好健康地走出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除了治病之外,其它的事情跟我无关我不关心,说实话我也关心不来,更不会笑话,绝对不会。我只管治病,所以我特别感谢你肯配合,让我有了顺利把工作进行下去的机会,嗯,特别感谢。”周明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余光瞥见谢小禾惶然而憔悴的脸,他再度想起她自信满满地为中国人的不遵守制度而愤慨的样子,再度想起来她努力‘平静’地跟他汇报秦牧已经答应好好配合治疗时候,那张让他不忍看的脸,突然间,那份仔细琢磨如何‘措辞’劝解别人的心思尽去,“你很了不起。肯来努力面对这些。我不会嘲笑。为什么要嘲笑?笑什么呢?你的善良吗?”
“善良?”谢小禾喃喃地接口,然后摇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白墙,“不,不是因为善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善良,更不是人道主义精神,虽然我很希望是。我不能任由他为任何事糟蹋身体,所以我来,我听他说他多年来的情伤,恼恨他把一切地措揽在自己身上而人家无论怎么样,怎么伤了他,还是女神一座,我没有宽广的胸怀我更不能博爱,完全不能对他的痛苦的爱情感同身受,我嫉妒得发疯抓狂恼火想打人,可是,我还是心疼他,就是心疼他。我想,我想我,我还是爱着他的。”
谢小禾越说声音越低,把脸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不再说话。
周明也没有说话,习惯性地摸出根烟,才要点,又关上了火机,走到阳台门口,拉门走了出去,直到抽完了这支烟,才又回来,见谢小禾已经站起来,用袖子抹干了满脸的眼泪,她冲周明笑笑,“对不起周大夫,耽误了你这么久的功夫,还居然,”她笑着抬起一只脚,“让外科专家当了回鞋匠。我疯也疯过了,我保证,从今往后,在他治疗期间,我会做个最配合的家属。不会再让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扰治疗。我得回去了,这几天干活没心思压了不少功课,过一段他的治疗我想还得花功夫,我要想按时完成任务,大约得放弃新年休假,从现在开始回办公室加班。”
周明点头,“晚了。我送你回去。”
谢小禾也不拒绝,跟着他往外走,下了楼打着了车子,谢小禾忽然认真说道,“其实我可以在路上就开始加班,周大夫,我工作计划里面有一个对您的采访,上次被打断了……”
周明皱眉,“天雪路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要让司机分心。”
谢小禾缩缩脖子,果然一路上不再说话,当车在报社大院门口停下,谢小禾说了声感谢,周大夫再见,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候,周明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会越来越好。”
“怎么叫越来越好?”谢小禾拉着车门停住,背对着周明低声问,“说实话现在我看不到任何可称之为‘好’的可能。”
“会越来越好,你会越来越能看淡点痛苦和愤怒。也会越来越有本事看见那些让你愉快的东西。”周明平淡地说,“大多数时候,已经发生的事儿都没法改变,可是能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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