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城市网似的街道上,纵横交错流淌着的车辆,从高处向下看,就像一行行甲壳虫,不晓得其中哪一只,就是年轻人燕来开的,紫红色,七成新的桑塔纳,顶灯上是“出租”两个字,而不是像有些车标着公司的名字,比如“大众”,比如“强生”,比如“锦江”。这说明燕来所在的只是一个小公司,名不见经传,照那些大公司的傲慢的出租车驾驶员的话,就是“野鸡车”。停在马路边,乘客与司机为了绕没绕道,打没打计价器,或者计价器准不准,争执不休,甚至需要请来交警仲裁的,多是这类“野鸡车”。行驶在马路上,经常被大公司的车强行超车,你让了他,他还要回过头骂一声:野鸡车!交警也是势力眼,专门要找他们罚,一点不肯通融,训斥起来就好像训斥孙子。总之,乘客,交警,同行,都看他们不起,都是他们的“爷”。所以,在这汹涌澎湃的车流中,你想象不到里面有多少颗战战兢兢的心。就是这许多战战兢兢的心,合成这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看上去,这城市的街道凛然极了,就好像盛典的庆礼一般,在红绿灯的指挥下,或是一并停下,占满整条马路,或是一并全速向前。金属的激流,滔滔淌过水泥的河床。看起来,它们出多么的目标一致,可你倘若能进入局部,就听见他们彼此在骂娘,并且互相算计着,如何插入邻近车道上的车队,又如何不让别人插入进来。在这激越的城市交响曲中,其实嵌着多少嗡嗡营营的音节。
阳光从高楼后面嶙峋地照射进来,金属的车身在光和影中明暗交替。有时候,陡然地,会有反光像利器一般拔起,横空扫射一遍,再又陡地收回。这些光的运动增添了城市质地的硬度,本来,这城市的材质还比较吃光,比如屋顶的瓦,拉毛的外墙,木头的门和窗,卵石的路面。这些材质里面大约含着有机物,就比较短寿和易朽,如今,它们都成了新式建筑材料的嵌缝的泥灰,很快就要剥落掉了呢!这簇簇新的城市,光鲜得要命,由各种几何体分割空间,边缘都是光滑不起毛的,这就加强了光的锐度。太阳光在里边折射来折射去,阴霾也在里边涌来涌去,像回声一样,有了拖尾。那一只只的铁皮甲壳虫,就在里面穿行而过。一旦进入了甲壳虫的行列,便身不由己了,不动也得动,无法停下来。坐在这铁壳子里,手扶方向盘,脚在制动器上,看起来很能做主的样子,其实呢?怎么说,透过车窗,看见上街沿下街沿走着的行人,觉着他们才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且一身轻便,不像他们,披盔挂甲。这城市,这样巨大又强悍的一座,怎么搭得到它的脉?怎么谈得上息息相关?
燕来上路的头几天,他眼睛只敢看前边,不自觉地跟了前边那辆车跑。有几次,他分明看见路边有人扬招,可他就是开不过去,停不下来,好像被前边那辆车牵住了似的。等到前边的车变了道,插进转弯的车道,因他没本事插进去,就只能盯上再前边的那一辆。有一回,前边也是一辆出租车,司机显然发现了这奇怪的跟梢,在高架下等红绿灯时,就推开车门,走到燕来的车跟前,敲敲窗玻璃,说:朋友,什么意思?燕来羞得转过脸去,那人瞪视了他一会儿,回到自己车上。等到换灯,燕来不由自主还是跟它大转过去,简直鬼使神差。他心里令自己,离开它,却就是离不开,甚至很危险地跟着它闯了一回红灯。看得出那家伙是有意的,想甩燕来,无奈甩不脱,燕来也对自己无奈。有几次准备足了反方向转,不料又是单行道。他心里嘟囔着:这不能怪我,朋友!看起来,他竟不像跟他,而是追他了。纠缠一段,到了一条略微僻静的马路,那辆车忽然间掉个头,燕来没这个技术,掉不过去,眼见那车与自己交臂过去,驾驶员摇下车窗,对燕来说了声:朋友,再会!燕来与“朋友”终于分道扬镳,心里真有一种不舍呢!这一段相跟似乎生出些交情。如今,燕来又孑然一身,在这纵横交错的路网上茫然地行驶。后来,他略微能从开车中分出点心,注意到路口扬招的客人,偏偏此时情形非常混乱,对面一辆车要转弯过来,又有行人过马路,慢车道上则有一辆送水的黄鱼车慢慢吞吞地踏。燕来左避右让,靠到边上,惊魂未定地,乘客要去什么地方也听不懂。那小姐看着他木呆呆的眼神,又把车门推上,招停了下一辆车。等那车开出好远,燕来还动不了。等到回过一点神,能动了,又不知往哪里去了!
燕来独自一人在马路上开车,一会儿加入这一条车流,一会儿加入那一条,就好像被某种磁性所吸引,一旦沾上,便席裹而去。就在这样盲目的跑车中,燕来熟悉了道路,车技提高,更重要的是,壮了胆。犹如一个落水的人,胡乱扑腾一阵,忽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游了起来。有一天,他上路不久,遇见有人扬招,他没作一点考虑,很自如地就迎上去,让过两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那是一对老夫妇,要去女儿家,所以路就很熟,一路指点他怎么大转,又怎么小转,某一处又让当街掉个头,老人很专业地说:这里不会有警察。果然没有警察,安全抵达。但是,不能指望每个乘客都那么识路,有那么一部分人,就是因为不识路才搭乘出租车的。于是,司乘双方,大眼瞪小眼,因不敢暴露自己不识路,生怕对方欺自己或者赖自己绕路,僵持一时,才试探甚至讹出对方的虚实真假。但是,燕来也学会了对付,趁堵车或是等红绿灯,借口下去看看挡泥板什么的,走到相邻的出租车边,敲敲驾驶座的车窗,叫一声“朋友”,不就问来了?这城市,遍马路的出租车驾驶员都是“朋友”,彼此不用认识,擦肩走过了,有发现不妥的地方,自然就会提醒。比如,后车盖没关严,比如车门没关上,或者告诉对面的出租车,路口有交警,切莫大意。燕来从心底感谢“朋友”们,他谦逊地将他们全都视作前辈。照本意,他是想叫他们“阿哥”,但他舍不得放弃这一声“朋友”,这里面含有着一种同行间的情谊,使他感到骄傲。有时候,生意做得比较称手,天气又好,道路呢,堵得不那么绝望,燕来在车流中穿行或者并进,前后左右有无数出租汽车,蓝色,黄色,白色,绿色,还有像他这样紫红色,虽然车型不一,公司大小也不一,可都是他的“朋友”啊!燕来不由一阵激动,仿佛普天下都是他的“朋友”。不期然间,燕来已经进入了这城市的运转轨道,好比一滴血注入了血管。
然而,在更多的时间里,燕来却是感到孤独的。“朋友”们飞快地邂逅,再飞快地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呢!大家都在为生活奔忙,生活是很沉重的——燕来有时候这样想,多少有些小孩学大人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完全没来由。燕来不比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了,而是有了阅历。不说别人,就说与他拼开一辆车的“朋友”——老程,上有老,下有小。每隔一天,车换到燕来手里,坐进去,燕来都能嗅到一股浓郁的酸臭气,复杂地混合着脚汗,唾液,嗳气,香烟,茶碱的气味。燕来摇下四面窗,使劲通风。半日过去,那气味才散发开。燕来不懂得,这就是所谓的暮气。人生走到下坡路上,盛气变成衰气。从医学角度说,则是内分泌失调,清气变为浊气。可燕来,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呢!虽然,他还没怎么赚到钱。他还是个新手,不大认识路,长差不大敢跑,不像那些老练的驾驶员,拉到长差就像中了头彩。有一回,他的车上来了四个女乘客,四个人大约难得一聚,聚过了又不舍得分手,所以,并不同路却要一路走,每一路又有多种意见,争执不下,聒噪得他头疼。终于,一个一个送到,只余最后一个五角场。燕来已经走乱,此时只觉大致是向东,越往东走,心里越发怵,因离开了他所熟悉的街区,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城市。他向那客人商量,让她另外搭车走,他甚至可以少收钱。那客人不依,坚持要他送到地方。客人说:你年纪轻轻,有钱不赚,也忒没出息了。他隐约看见了教他学车的师傅的影子,又听到了她的训戒,本应该鼓起士气,可是,他反而更软弱了。时近下班高峰,车水马龙,天色则昏沉下来,燕来忽然强烈地想要回家。他坚决地将车开到路边停下,不愿向前开了。那女客威赫要投诉,燕来只是不走,眼睛望着前边。那女客是可以做燕来母亲的年纪,这一档年纪的女客总是比较纠缠,且又不懂这个师傅为什么不愿赚钱,而且还那么执拗。她摸出笔,记下燕来的工号,一边还问:走不走?燕来苍白着脸,数出零钱和发票,反手递向背后,那车钱是第三个下车的客人硬塞给的,一张百元大钞——一路上,她们一直在争抢付车钱,钞票在燕来眼前飞来飞去,送过来又夺回去。那女客最后停顿一下,等待燕来反悔,燕来终是不动,只得悻悻地下了车去,满车门重重地摔上。
燕来缓缓地将车调过头,汇进逆向的车流,这时,他看见了落日。一具火红的圆盘,在楼群后边躲闪,时进时出,却始终在燕来的右前方。燕来亦进,它亦退。它的赤红的光从楼与楼之间流泻下来,注满了谷底的街道。街道里的甲壳虫阵啊,一动也动不了,就好像一支待命而发的军队。燕来看着落日,晓得自己是在向西去,是往家的方向去,他很想家呢!他一心一意地要回家去。这样从东到西一路放空车回去,多么不明智啊!不是一个走上生活之道的人应有的做法,可是燕来不是还嫩吗?他从父母姐姐的爱娇中出来还不久,他过惯了自由的生活,他还有些任性。他的近祖是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身上还残留着那遗传。可是,出租车的生意大部分是在夜里,谁让它是个不夜城呢!
燕来行在夜晚的流丽的街道,街灯映在车窗上,一溜烟地划过去。这个乡下小孩真有些目眩了,不知道身在何处。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情上演啊!燕来都看不懂。比如,午夜的时分,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孩,穿一件白纱短裙,却老练地伸出手臂招车,有点像传说中的找替身的幼鬼。有时候,是一伙,穿了黑裙,挤坐着,一声不出,到了地方,一个一个鱼贯下车。燕来回过头去,看见笔直的长发后面,有鲜红的嘴唇。这是过奈何桥的厉鬼。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燕来深刻印象的,就是这帮小女鬼。她们就像是夜晚,尤其是午夜和凌晨的主人。她们看起来,彼此相像——年幼,苍白,穿着单薄,长发遮面,噤声沉默。你看她,表情似是畏缩的;她看你,则有一股恃傲的凛然。恃傲什么?恃傲她是夜晚的主人。燕来对她们印象犹深,其实还是因为她们和夜间的色彩特别贴切。你说,在墨黑的夜幕之下,神秘变幻的光与色,或是寂静或就是喧闹,什么样的活物该出动了?不正是那种苍白脸,血红唇的小雌动物?是她们上场的时刻。一旦天光亮起,她们便“刷”地都不见了。燕来在这诡异的夜晚里行车,“朋友”们此时亦都静默着,彼此只看得见“盔甲”,那铁壳子的车身,或明或暗的出资车顶灯,载的客人多少都有着一些秘密似的,需要他们守口如瓶,于是,他们便都缄言,兀自向着去处穿梭而行。这时节的车流,不像大白天里,是金属的冷调子,而是有些像丝绒,较为柔和的调子。车轮与路面的摩擦也轻柔得多,好像两边都更换了材质。空气湿润了,到了下半夜,露水下来了,携裹着城市废气中的烟尘。燕来有些害怕呢!总是无端地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一回,一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一刻安稳,小女鬼发出“吱呀”的叫声,就像个挣扎在阴阳界上的新鬼。燕来身上筛糠似地抖起来,不料,那小女鬼又“哧”一声笑了。燕来的车开不直了,壮大男人将一张钞票从燕来肩膀上扔过来,让燕来停车下去,等一时。燕来恍惚下了车,蹲在路边上,忽然间意识到那一对男女鬼在他车上干的是什么事。燕来腾地立起来,脸上发着烧,他不能让他们在车上干那种腌事,可是他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呢?燕来重新又痛苦地蹲下了,心里感到无限的委屈。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燕来这样的童男子,都是贵人,干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一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负了。燕来很想将那一张百元钱扔回给他们,可他不是那种强悍的性子,做不出这样激烈的动作。最后,车里的人推开车门,示意他可以上车了。他低头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背后两个人终是安静下来,因为发泄过了。或许,也因为,多少能感觉到一些燕来的抗议。燕来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头,这乡气未脱的年轻孩子的背影,也有着一种威慑力,来自极端的纯洁。后来,又遇到几回这样的事,燕来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强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经失了贞操,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剥夺着人的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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