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有意给人家起外号。而是整个作坊里都这么叫,她的本名本姓都快被人忘了。
胖婶还答应得挺乐呵。胖代表身体康健,代表能吃饱饭,代表灾年饿不死。
胖婶的男人是东海先生家仆,她年轻时也是个织布的能手。之所以胖,是因为她一连生过七个孩子,身体已经习惯了肿胀,仿佛随时准备迎接第八个。
但那七个孩子死了六个——跟着胖婶男人一起,倒在了大灾后的瘟疫里。
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当时也病得气息奄奄,却一直拖着没合眼。幸而让一个云游的大夫看见了,连连感叹此病例不可多得,问胖婶愿不愿意把孩子给他,试一试他新制出的药丸。
胖婶觉得孩子留下也活不成,不如赌一赌造化。让那大夫将孩子带走了。此后乱离失散,再没见过。
胖婶心宽体胖,人糙话多。每见着一个年轻女郎,都忍不住暗自感慨:“唉,我那个七儿啊,要是有幸能活下来,也得有她那么高啦。”
罗敷是唯一一个例外。“主公夫人”身份摆在那儿,胖婶无论如何也不敢拿自己的苦命女儿跟她相提并论。费尽力气憋住话,只是在心里暗暗想:“唉,我的七儿要是有幸能活下来,说不定能跟她一样标致呢。”
这么一想,就走了神。直到身边几个妇女齐声提醒,才赶紧回话:“是是,坏机子都摆出来了,夫人随便看。”
而且是按顺序摆出来的。胖婶也许是带孩子的经验过于丰富,什么东西都要求整整齐齐,一点也不能乱。坏得最轻的织机放在最右边——坐上去试试,还能勉强织出七扭八歪的布;然后依次往左去,织机损坏程度越来越严重。最左边的那一堆木头,几乎看不出织机的形状。
罗敷立刻就看出了问题:“这是打纬的拉杆断了嘛,榫卯都脱了扣,接续不上了。找个木匠,按形状重新打一根装上就行了。”
众织女互相看一眼,有那么一小半的人马上乐了,笑道:“听见没?我猜对啦!”
织机损坏,女眷们也不是没张罗修过。但大伙意见不统一,谁也不服谁。每当谁想冒险修复的时候,身边人一句“坏了你负责?”就足以让那动手的心生退意。
拖拉久了,懒惰便占了上风,慢慢的便没人管了。
眼下来了个地位比大伙都高的“主母”,她说的话便成了权威。那些跟她“英雄所见略同”的,一个个得意万分。
罗敷又问:“营里有木匠没?请过来,我请教请教。”
众女眷互相看看,居然都摇头。胖婶告诉她:“木匠老李已经病半个月了。现在又不过年,不需要打什么新家具……”
罗敷赶紧说:“那、那就让他好好养病,咱们不麻烦人家了。”
大伙一阵嗟叹。主母真体恤下人啊。
可若没有懂木工的人帮忙,罗敷看着那一篮子锯子刨子,还真不太敢下手。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胖婶探头一看,乐了:“夫人,毁东西的来了!”
罗敷一回头,正看见她那便宜儿子,风风火火的闯进纺织作坊,两条眉毛气急败坏的蹙着。
罗敷:“……”
他怎么什么都管?
但王放不是来揽木匠活儿的。甫一进门就开始兴师问罪:“谁动我的蚕舍了?谁把蚕舍翻弄成那样了?——阿婶阿姑们行行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蚕儿虽小也是命,能不能放它们一马?……”
十九郎未及弱冠,不少年长女眷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倒也不用避,只是齐齐让出一条道,幸灾乐祸地围观他咬牙切齿。
王放控诉到一半,一抬头,才发现罗敷立在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眼睛一霎,神色迅速变幻了两三次,最后锁定一个惶恐恭顺的模样,膝盖一弯,毫无障碍地跪下行礼。
“阿姑安好。”
姿势特别标准,神色特别恭谨,好像昨晚上跟她深夜私会、秉烛笑谈的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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