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警司胡梅已经二十八岁了,谈了五年恋爱,终于要结婚了。
胡梅结婚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分局,分局长在胡梅的结婚报告上签完字之后,开玩笑地冲她说:这回你可是全国最高的人了,你可以放眼全球了。胡梅听了分局长的话,只是笑一笑,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次青藏高原之行有多么艰辛和刻骨铭心。接下来胡梅就收到了分局所有民警们送来的新婚礼物,那些礼物带着喜庆和有关花好月圆的祝福小山似的堆在胡梅的面前,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物发愁了,她知道,这些礼物她一样也带不走。赵伟在信里曾无数次地向她描述过那片高原的遥远,还有高山反应。赵伟曾说,就是你拿根针上高原也会感受到千斤重量。当然,赵伟这句话是一种比喻。正是赵伟一次次对高原的描述,让胡梅渐渐走近了高原,于是那片遥远的高原在胡梅的想像里神秘起来,因为神秘诱惑着她把他们的婚礼安排在那片她神往的高原。
赵伟是名军人,是边防连队的一名副连长。往从前说,赵伟和胡梅是同学。如果细究两人恋爱时间,会让人们大吃一惊。两人在上初中时,那个年岁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两人就已经眉来眼去了,也就是说,对方成了自己的念想了,念想来念想去,高中毕业后,赵伟考上了军校,胡梅考上了警官学校,天南海北让两人分开了,但没分开两人的念想,通信打电话,说一些天高云淡、桃红李白的话,他们心里清楚,信里虽写得清清白白,他们心里的爱情已经姹紫嫣红了。两人同时毕业,赵伟被分到高原哨所,胡梅被分到了本地的公安分局。两人在报到前重逢了,这是两人爱情的巅峰时刻,他们拥抱在一起之后,什么就都没什么了。以前所有的桃红李白都是在为这一刻满山的杜鹃绽放在做排演。那些日子是两人爱情的揭幕式,也是里程碑。
赵伟说:我这一去遥远得很。
胡梅说:山高路远我不怕,咱们的心最近。
那一刻,两人都意识到爱情的艰巨和沉重,把爱情说得轻巧而又美好。
赵伟还说:你一个月两个月怕也收不到我一封信。
在这之前,赵伟曾听人介绍过高原的环境,不仅山高路远,有时还大雪封山,别说人,连鸟都没有力气飞过雪山。
胡梅说:那我就天天给你写信,一次让你接到好多。
赵伟说:我也是。
于是两人就分别了,果然就被赵伟言中了,胡梅最长的时候,三个月没有收到赵伟的信,突然有一天收到了,一家伙六十多封,把收发室的王大爷都吓傻了。他怔怔地看着信,又呆呆地看着胡梅,吁了口气才说:小胡,这回你可有的看了,一家伙这么多。在这之前,胡梅几乎天天到收发室来看信,一次次自然是失望而归。王大爷都不忍心摇头了。
胡梅见到那些信就哭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是靠着那些信打发着思念时光,最后那些信读完了,她把它们装订在一起,厚厚的一沓,时常拿出来翻看,就像在看一部永远也没有尾声的小说。
胡梅知道,赵伟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信。她一想起这些,就感到了生的光荣,爱的伟大。渐渐胡梅明白了一条真理,人是为了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方方面面所有的情情爱爱构成了这个世界,维系着人与人的关系。胡梅在赵伟的描述中了解了高原,她此刻吃着冰激凌还是暑热难捱,可赵伟的高原正寒风刺骨,大雪纷飞。这就是世界,这就是现实。他们一恋就是五年,在这五年时间里,胡梅和赵伟见了两次面,当然都是赵伟休假,从高原上下来。高原军人,都是把几年的假合在一起来休的,可每次休假赵伟在家里也只能是呆上十天半月的,其他时间,都用在路途上了。
胡梅第一次见到赵伟时,发现赵伟黑了瘦了,人却很有精神的样子。见面的日子里,赵伟一直在描述着高原,在赵伟的描述里,高原神奇而又可爱。在分别的时刻里,赵伟一直在念叨他养的那盆仙人掌,在高原,只有耐寒抗旱的植物才能存活下来,每个士兵都会养一两盆这样的植物,于是官兵们就有了一份寄托和念想。赵伟在回家的日子里想着高原,想着那盆仙人掌,在高原哨所的日子里他又怀念城市,思念亲人,想念着爱情。
赵伟终于走了,来匆匆,去匆匆,于是就给胡梅剩下了思念和漫长的等待。赵伟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比起第一次成熟多了,他的胡子硬得都扎手了。赵伟一回来就说想念他的高原和哨所,在这之前,赵伟已经在路上辗转颠簸快一个月了,所以他一见到胡梅就说想念高原的话。离开高原的赵伟人显得很没精神,仿佛丢了魂,经常抬头在夜空中找星星,赵伟说高原的星星亮得让人心醉,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星星揽在怀里。他们在夜晚约会的大部分时间里,赵伟说得最多的就是星星。城市上空的星星很寂寥,也没有光彩,让赵伟的心里发空。在离开高原的日子里,赵伟很没有神采。直到赵伟踏上了归程的列车,他的眼睛亮了,精神也为之一振。那一瞬,胡梅有些嫉妒高原了,有一阵子她甚至把高原当成了情敌。
半年前,她和赵伟就商量好了结婚的日子,她有些恶狠狠地在信里说:她要上高原,完成他们的婚礼。她还说:她要亲眼看一看他的高原,他的哨所,还有星星,以及那盆他养了五年的仙人掌。
就这样,她把他们的婚礼选定在了高原,她要亲眼看一看,让她又爱又恨的高原。她从登上奔赴高原火车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是新娘了。
火车走到了铁路的尽头,离高原的脚下还有一截子路呢。于是她又改乘了汽车。在出发之前,赵伟曾在信里反复提到过乘车路线,她不放心,还专门买了本地图,那本地图册就带在身上,她已经翻看过无数遍了。赵伟还在信里说:让她一定不要带更多的东西,上山的时候带根针都重如千斤。考虑到路途的遥远,还有一次又一次的车程,她选了又选,想了又想,并没有带更多的东西。一身新娘服,那是她在母亲的陪同下,跑遍了全市的商场精心选出来的,红色的西服上装,红色的西服裙。她这一辈子只做这么一回新娘,她要让自己真实地喜庆一回。她知道这身新娘服也许只穿这么一回,其余的时间,她总是穿着制服上班,就是在不穿制服的日子里,她也不会选择新娘服。这身衣服喜庆得有些夸张,只有在婚礼上它才是最合适的。除这身新娘服以外还有的就是喜烟和喜糖,喜糖花花绿绿大富大贵地被包装过了,然后就是喜烟,烟是“双喜”牌的。这三样东西装在一个提包里,洋溢着幸福和新娘子般千娇百媚的心情。
一乘上长途汽车,一路的景色就大相径庭了,单调而又枯黄,萧条得很。她出发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可眼下,如同进入了秋季,到处都是一片枯黄,长途车腾起的烟尘遮天掩日,夸张得不见日月。路波折得如在风浪里飘荡的小船,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的。从一下火车开始她就体会到了高原反应,刚开始是头晕,接下来便是疼,再后来又有了呕吐的感觉,呼吸明显地粗重,车越往前开,这种反应就越是强烈,她坐在车里,昏昏沉沉,欲死欲活的,晕过了,也吐过了。车终于在一座兵营前停下了,这是赵伟所在的军分区所处的地址,她走进军分区招待所的时候,受到了军分区首长热烈的欢迎和赞扬。首长说她是勇敢的新娘,自然也是美丽的新娘,肯嫁给高原军人,又到高原上来举行婚礼,这已经是个奇迹了,从多年前到现在,还很少有新娘独自上山的。接下来,她就在军分区住下了,首长说是三天后有车上山,赵伟的连队距军分区还有三天的车程。胡梅只能耐心等待了,屈指算来,她从出发到现在,已经用去十几天的时间了。虽然,警察的职业生活练就了胡梅的韧性,可是在这三天的等待时间里,她仍然感到度日如年。
军分区首长似乎看出了胡梅的心思,为了让胡梅早日听到赵伟的声音,费尽周折要通了电话。当她听见赵伟从电话里传来的渺远的声音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赵伟说:明天我就站在山顶上等你,我的警官新娘。
她说:不,我明天才出发。
他说:那我也等你。
她说:嗯。
他说:新房准备好了,全连人都盼你盼了半年了。
她还想说,电话这时断了。再要就接不通了。首长就苦笑着摇头,山高路远,电话线路也是七扯八绕的,接通赵伟连队的电话要通过几个差转站,电流信号消损得已经很微弱了,接通一次电话比过年还新鲜。首长说:半个月前这条线路还是断的。现在终于通了,可又断了……
胡梅终于听到了赵伟的声音,明天开始他就会站在哨所上望着她,虽然望不到,但那份心情和感受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胡梅一直想流泪,然后就剩下了等待。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出发那一刻。车是给养车,山上的连队的给养都是靠山下运送上去的,每一个月一趟。胡梅运气好,她只在这里等了三天。车终于出发了,那一刻,她觉得马上就能见到赵伟了。心是跳的,脸是红的。车越往山上开,她的心情就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这可是她今生唯一的一次。
车越往前走,速度越慢,卡车仿佛一头垂危的病牛,气喘着,踉跄着,一步一步向前爬行。她先是看见了路面上的冰,接下来就看见了雪。此时正是八月,而山上却是另一个季节。赵伟给她描述过,那时她还有些不相信,现在她终于信了。
开车的是个老兵,押车的是个班长。班长在出发前就拿了三件大衣,他们现在一人一件都穿在了身上,但仍冷得有些发抖。班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一上车开始,他就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刚开始叫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就习惯了,甚至听起来怪舒服的。班长是个山东人,说话带着明显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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