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越裳一去三日。
锦瑟一头乌发几乎愁成白。他想念少爷,又怕回来一个冷落他的少爷;他这一刻回想与少爷的点点滴滴,觉得这一份情深切悠远,是可以有所期待的,下一刻把自己的呆板木讷与棠哥儿的风流妖娆做比较,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差了棠哥儿一万八千里,连一丝值得爱的地方也没有。
他每天都过得烦恼无比,精神也变得恍惚。
古越裳是悄悄回来的,一到家,直奔小楼──这里发生过太多事,有着他和锦瑟太多的回忆。一起受罚,被敲掌心、罚跪、罚饿,饿到半夜,荣哥奉老太太的命令,瞒着先生和老爷子来送吃的,两人头抵着头狼吞虎咽,冬夜寒冷,锦瑟替古越裳暖热了被窝,自己去睡冷被窝,被古越裳拉住,并肩而眠,锦瑟偷偷艳羡过古越裳修长健壮的武者身材,古越裳则光明正大地为锦瑟缎子般的肌肤赞叹过,高兴时还要摸一把。
不像主仆,不像兄弟,不像朋友,也不是情人,就是这样四不像的亲密关系,相互牵挂、守护了十二年,终于掀开了盖子。十二年在黑暗中发酵沈潜,一朝启封,甘醇醉人,如果不是老爷子生了病,自己又远游归来,古越裳恨不得插了翅膀回来。
捱了三日,一腔柔情地回来,却看到走时依依不舍、羞赫喜悦的情人变得憔悴忧郁、神情恍惚。
长相守 19
古越裳悄步过去。
锦瑟正在整理书架,看到一本《论语》,愣了下,抽出来,翻到末页。内封上以焦笔画了段漆黑的木柴,旁边是龙飞凤舞的行草题字:“焦尾名琴天下传,清音妙律世无双,我家亦有呆木头,刀斧斫后可成音?”
这是少年时的玩笑。那天先生讲《论语》,古越裳不爱听,一旁的锦瑟却正襟危坐,恭谨地听课,古越裳把手伸到锦瑟身上乱摸,打扰锦瑟听课,锦瑟不敢反击,只好死死拉住古越裳的手,但怎么拉得住,只得置之不理,脸上还不能露出一丝表情。
古越裳闹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悄悄画了这幅图给锦瑟看,旁边的题字是取笑锦瑟像一块呆木头。焦尾桐木制成琴,音色优美,而锦瑟这样的木头质地不佳,就算用斧头砍了做成琴,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前一笑了之,如今心境不同,看着这首题诗,便想起棠哥儿的风流妖娆,自己的呆板木讷。触动心事,锦瑟心中酸楚难忍,泪珠纷纷滚进眼眶,顿时泪落如雨。
古越裳吃了一惊,默默凝立在锦瑟身后,许久,才低声唤道:“小锦。”
锦瑟吓了一跳,连忙擦脸上的眼泪,不料越擦越多。
“你后悔了?”古越裳低声问。
锦瑟一怔,慌忙回身,惊惶地望向古越裳。
“你要是不愿意……”古越裳漆黑的眉微微蹙着,神色荒凉,“我不是以权势逼人的人,你只要说一声不愿意,我就不再碰你。回到过去也可以,你如果不想在我身边,放你走也可以……”
锦瑟听得呆住。
古越裳洒然一笑,伸手轻轻碰触锦瑟的左眉。秀丽的眉中藏着一道伤痕,这道伤痕从少年时便埋在了古越裳心中,隔着漫长的时光,竟然更觉新鲜刺痛。也就是那一次,眼睁睁看着锦瑟被老爷子随手抓的砚台砸中而救之不及,锦瑟脸上鲜血横流,双眼紧闭,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后怕。那夜,流霜满天,他在窗前迎风枯坐一夜,第二天便感染风寒,大病一场,病中丢了四书五经研读佛经道书,把老太太吓得痛哭,和老爷子大闹了一场。
那之后,老爷子放宽了管辖,他却也转了性,按照老爷子的要求去读书。他不喜欢读那些书,可他再也不想锦瑟为他受苦。
抚着锦瑟的眉,古越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不懂拒绝人,吃了亏,也不知道闹,什么都放在心里,什么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小锦,你这样,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叫我怎么能放心?”
锦瑟知道他生了误会,可自己的心事怎么好开口?又急又忧,眼中泪水越聚越多。
古越裳笑着帮他擦拭眼泪,“又不是女孩子,哪来这么多眼泪。难道你上辈子欠了我的,来还泪的?可我怎么觉得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呢?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却还是不高兴,背着我一个人哭……小锦,你心里究竟委屈什么,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行吗?我不希望逼你,更不希望你忍着委屈呆在我身旁。”
长相守 20
“我没有委屈。”锦瑟终于挤出一句话,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古越裳忍不住觉得烦躁:“那你哭什么?”
锦瑟垂下头,许久才低声说:“我没有委屈……”
古越裳气结,上下打量锦瑟,恨不能按在腿上痛打一顿。对峙了一会儿,古越裳突然转身就走。锦瑟一惊,脱口叫道:“少爷!”
古越裳背对着他站住。
“少爷,”锦瑟反复抠着自己的手掌心,痛楚鲜明,才有勇气说下去,“少爷,我要是一辈子都不能像棠哥儿那样活泼有趣,可怎么办呢?一个人天生成什么样子,想要变不是容易的……我要是一辈子都这么笨,都这么木头,少爷,那可要怎么办?”
古越裳一愣,回头。
锦瑟不敢看古越裳,把头垂得更低,“少爷,你教我好吗?我会好好学……变得像棠哥一样讨人喜欢……我是笨了点,可我,可我……”
古越裳奔回去,心痛地一把抱住锦瑟,“你这脑袋是什么做的啊,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做你自己便好,为什么要变成棠哥,与其把你变得像棠哥儿一样,我干脆喜欢他就得了,何必你?”
宛若尖刀刺在心口上,锦瑟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我……”
嘴唇突然被封住,灼热的吻夺去了锦瑟的呼吸。绵绵长吻结束,古越裳把锦瑟紧紧抱在怀里,“就是烦恼这个吗?可我就是喜欢木头,就是喜欢傻瓜,这可怎么办呢?小锦,你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喜欢了块木头,木头却不想做木头了,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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