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一面应声,一面心中纳罕。江南风俗,关门吃年饭,一说闭门生财,也有人说为的是年关躲债。总之到得除夕日午后,村中皆默认互不串门走动了。陈阿公虽是孤老,辈分却不低,这时候有人上门找他,大约是村里出了什么事。来人是个年轻后生,见了应门的安裕容,十分拘谨,坚持不肯进屋,只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原来清湾镇地界上下五村,历来有舞龙舞狮做春会的习俗。各村或出一条龙,或出一对狮,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个村子轮番演一圈,最后到清湾镇汇合,争个高下,赢个彩头。本村自来出一对狮。未料舞狮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伤了脚。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们需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安裕容忙去厨房寻陈阿公。陈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颜皞熙直拍胸脯:“阿公放心,有我哩!我都会了!”
陈阿公虽犹豫,到底春会舞狮事关重大。再者这般聪明伶俐文武双全的小小少爷,举人老爷的春联都能写,小半天工夫,学会烧个柴火灶,想来不在话下。擦把手便走了。
颜皞熙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住膝盖,两眼直勾勾瞪着灶眼。安裕容瞧得有趣,乐了一回,转身去看女士做菜。郑芳芷正在炸酥肉,满福嫂则从坛子里往外掏红糟肉。她二人一个做的是兖州名菜,一个拿的是越州佳肴,南北搭配,相得益彰。这边颜舜华给母亲帮手,那边黎映秋为满福嫂端盘,大小四个女人边干活边聊天,锅中劈里啪啦,嘴里叽叽喳喳,端的是热闹非常。
忽听得满福嫂惊呼:“哎!这大锅怎的不上热气了!”
大灶上蒸着红糖年糕,好几个笼屉层叠,正等着猛火上劲。原本笼屉底下大铁锅里开水咕嘟,蒸汽冒得直冲屋顶,这会儿却散了个干净,仅余水面一点涟漪。
“哎呀我的小小少爷,怎的剩了你一个在这里?看这烟熏的,快出来快出来……”
颜皞熙眯着眼灰头土脸钻出来,不甘挫败:“为什么添柴之后火反倒小了呢,不应该哪……”
满福嫂气得咒了句:“陈阿公个糊涂老头子,真个靠不住!”
她焦心灶火,偏生手上满是掏肉沾的红糟米粉。一厨房能干人,除去她没一个会烧柴灶的,大眼瞪小眼,爱莫能助。满福嫂急忙忙便要去洗手,孰料救星从天而降。原来颜幼卿见安裕容半天没回去,遂寻到厨房来,瞧见这番狼狈景象,来不及笑话黑脸包公般的颜皞熙,呆头鹅般傻站着的安裕容,先弯腰收拾满灶膛浓烟弥漫的柴火。他抽出一根堵塞烟道的老树桩,将闪着红星的灶灰用铁钳扒开,再架上几根带叶枯竹。轻吹一口气,转瞬间如变戏法般,火苗呼呼上窜,熊熊燃烧。锅里开水咕嘟,蒸汽上涌,红糖发糕的甜香顿时绵绵四散,暖人心肺。
满福嫂长吁一口气:“多亏小少爷来得及时。这发糕最怕一把火烧不到头,软塌塌发不起来,不吉利的哪。”
颜皞熙作为新式学堂出来的新式少年,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仍然羞愧得低了头。被母亲赶出去洗脸,径直去了前边包饺子,再不肯回来烧火。厨房众人又是一场笑,安裕容趁着笑声钻进灶台后,与颜幼卿挤坐在一处咬耳朵:“我看屋后檐下晾着芋头,洗几个过来烤正好。满福嫂秋天做的桂花糖还有几大罐子,咱们帮她多吃点。”
因午间没正经吃饭,天刚擦黑,年夜饭便吃起来了。厅堂里支起大圆桌,桌下摆着火盆,四周点起新式油灯,暖和明亮。桌上南北大菜并集,山珍海味齐聚,中西美食合璧,新旧风格交融,锦绣荟萃,惹人垂涎。
当中两个热腾腾大铜火锅,一个里是油汪汪的红焖羊肉,一个里是清凌凌的酸汤老鸭。这边一个红烧鱼翅,那边一个清蒸鳗鲞,这边一个红焖大虾、那边一个爆炒虾仁,这边一个炸酥肉,那边一个红糟肉……葱爆海参、糖醋鲤鱼、四喜丸子、芙蓉鸡片,这是兖州北派风味。珍珠丸子、梅子排骨、大汤黄鱼、火腿春笋,这是越州江南特色。三鲜饺子、红糖发糕、桂花芋泥,奶油蛋糕,甜咸点心属南北中西合璧,家酿花雕、舶来洋酒更是显出新旧风格之交融。
陈阿公派人回话说就在另一户村老家中吃了,林满福夫妇坚决不肯留下同桌吃饭,只因推辞不过,装了几样菜带回家去吃。又特地交代少爷夫人们吃完不必管,明日清早他夫妇两个来给主子们拜年,顺便收拾即可。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畅快无比。兄弟三人皆无父母在堂,不必管那些繁琐规矩。又是暂驻他乡做故乡,祭祖上供之类也省了。林满福想得周到,年货中备下了香烛纸钱。然徐文约以长兄身份发话,倡导新风,大人孩子举杯默祝一番,以示追念,便罢了。两位女士都能喝几杯低度酒,男士们更是酒量不浅。颜皞熙自认马上要成年,磨了母亲半晌,往桂花蜂蜜水里兑进去半盏花雕酒,故意喝得频频咂舌,专馋自己妹妹。
酒过三巡,菜也回锅热了一回,众人愈发随性。兄妹俩合唱了几首学堂里教的新歌,郑芳芷与黎映秋也不忸怩,朗诵了近期在同声诗画社沙龙里写的诗。徐文约模仿说书人口气,讲了一段从前办报时听来的市井趣闻,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随后安裕容站起身,来了一段《锁麟囊》: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他唱这个有些从前功底,更兼眉修眼俊身段风流,惹得众人喝彩不停。在座诸人无不是劫后余生,从前萍水相逢,而今情意深重,虽前途仍难揣测,回思过往,确乎当得起“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这一部新戏刚在申城公演不久,十分红火,大人孩子多少都会哼几句,一时齐声应和,欢乐融融。
安裕容借着微醺之意,非要拉颜幼卿一同唱。颜幼卿不擅长此道,终究拗他不过,窘迫道:“我给你、给你配一段剑舞罢……”脱去外衣,随手抽了屋角花架上梅瓶里一支腊梅,跟着词曲节奏舞将起来。举动之间刚柔并济,梅枝带起劲风,梅花却不惊一瓣。众人皆知他一身好功夫,却难得有此机会近处端详。待见他收势站定,推开扑过来的安裕容,脸红气不喘,便知只是羞涩而已。倒是另一个,分明有几分醉了。
都是自家人,起哄的起哄,凑趣的凑趣。子时已过,郑芳芷把两个孩子赶去睡觉,拉着黎映秋去厨房,预备煮一锅甜甜的汤圆给大伙儿醒酒。
听见院门响动,颜幼卿忙出外探看,却是村里后生送了陈阿公回来。见主家都在,陈阿公便过来招呼。徐文约问起春会之事,陈阿公连连叹气。舞狮共计四人,为春会配合练习许久,一个主力受伤,紧急之间,实在没有合适的人能替。只能天亮赶紧去别村看看,能否借到人手。
安裕容趴在颜幼卿背上,眼睛半眯,酒香随着语声喷洒:“去别村借什么?我,还有阿卿,我们俩,舞一头狮,保管赢个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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