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延年注视着一张张麻木冷漠的面孔,不由得升起一种悲哀,感叹道,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他习惯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拉出怀表,看一眼又放回了口袋。
程二虎左眼戴着黑布眼罩,脸色如同一块生铁板。他站在戴延年身后,十指紧扣着牛皮武装带,用那只好眼睛冷冷环顾着四周。他很久没这么压抑了,心里的火气直想往外窜,开始他把气都撒在了乌常懋身上,现在才觉得眼前这些人更可恨。见他们依旧无动于衷,程二虎在火墙上用力抽了一鞭子:“日你个小舅子,别都他娘的装聋作哑。俺就不信,你们真的就连个屁都放不响吗?”众人被吓得一激灵,调脸去看他。戴延年扭脸朝程二虎瞪了一眼,程二虎气哼哼地后退一步,讳莫如深地攥着马鞭子恢复了原来的站姿。
受惊吓最严重的要数乌常懋了,他从内心里惧怕眼前的这个山东大汉。乌常懋正暗中估量着程二虎的身高和体重,估计跟他想像中的鲁智深差不多,那是他心目中草莽英雄应有的身高和体重,是他敬佩又惧怕的形象。乌常懋正在胡思乱想着,见程二虎又要发脾气,连忙挺了挺身子。他似乎需要很大力气才能伸长脖子说出话来,这回看得出来他是真急了。乌常懋注视着猥猥琐琐的乡亲,而这些疯闹惯了,平时聚在一起有扯不完闲篇的汉子,此时却谁都不肯吭声,被程二虎吓一跳,很快又都把头低下了,会抽烟的只顾低头抽烟,不抽烟的恨不能把脑袋插进裤裆里才觉得保险——他们都在为自己捏一把汗。
诺大的筒子房里,只有茶壶盖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不知是谁打了个呵欠,旁边的人立刻被传染了,紧跟着便出现了众多呼着热气的黑窟窿,就连乌常懋和戴延年也不例外,惟独程二虎没有被传染,依旧死死盯着乌常懋的眼睛,这让乌常懋的一个哈欠没有打完就赶紧把嘴巴闭上了。
在他看来,程二虎的独眼就像鹰隼的眼睛,这只独眼鹰的目光带尖带刺,如同钢针直往他脸上扎。他不敢再接触程二虎那束寒亮的目光,如芒在背,心里愈发急躁起来,把手从火墙上拿回来想坐下,刚坐下又觉得不妥便又站了起来,反复几次还是感觉得站着比较合适。乌常懋看见他给戴延年倒的那碗水,戴延年一口没喝已经凉了,他把半碗凉水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肚去。
乌常懋放下碗,心里像是痛快了不少。他挥起右手表示了一个急躁而无力的莫名其妙的动作,仿佛那个举动原本是想打人一拳,结果却做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怪脸,一个像是垂危者的怪脸,把面部的骨骼突出得一目了然。他的表情看似很滑稽,却充分表达了他内心的苦楚:这种养孩子没屁眼儿的差事,下辈子就是刀架脖子我也不干啦!乡亲们啊,我乌常懋下作,今儿个我可要对不起你们啦!真要是哪位兄弟做了枪下鬼,我为你披麻带孝,替你为你的老父母养老送终……乌常懋分开众人朝外走去,亏心似的不敢去正视他们的眼睛。
乌常懋来到门外,伏在老婆耳边嘀咕半天,那女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低声责问道:“不是说自愿吗?你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乌常懋烦躁地说:“让你去你就麻溜儿去,少说些缺盐短醋的屁话!”乌常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她吓得没敢再废话,乖乖按吩咐去做了。
老牟老疙瘩牟鸿禧的新婚媳妇是个缺魂儿的女人,左胳膊有残疾活动起来不方便,见乌常懋老婆拖柴禾烧炕,忙上前帮忙架火。工夫不大,炕席冒起烟来热得能烙饼。
最先遭殃的是牟鸿禧那倒楣的屁股。别看他站起来也是个七尺高的汉子,却长了一副女人的弯弯心眼儿。牟鸿禧爱戏,跟着草台班子跑了好几年,好东西没学来却养成了贪小的毛病。
牟鸿禧的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早已忽视了寒冷,见媳妇帮忙烧炕又恢复了爱占便宜的本性,自以为谁都没注意他,三挪两蹭挤到炕头上坐下。刚刚觉出屁股底下有了暖和气儿他还得意呢,待温度迅速上升直到坐不住人了,他才恍然明白了乌常懋的险恶用意——贪小便宜吃大亏,看来这句话应验在他身上了。
开始,牟鸿禧似乎还能咬牙坚持,很快就像坐在炉盖上了,他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挺身蹿了起来,被程二虎像鹰捉小鸡似的从炕里拽下来。他的精神瞬间崩溃,尿都吓出来了,两个当兵的架住“嗷嗷”干嚎的牟鸿禧出了门,地上留下一串骚湿的脚印。
牟鸿禧新媳妇见丈夫被当兵的往外拖,扔下烧火棍,哇哇哭叫着扑上去拉丈夫的后衣襟,拉一把没拉住,急得昏厥过去。紧接着,又有一些人也和牟鸿禧一样挺不住了,刚一欠身也被当兵的连拖带拽到外面排队去了……人群里先是发出了啜泣声,随着队伍不断延长,低声啜泣逐渐演变成了放声大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的哭声更为震撼人心。
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怏怏的老太太,扑倒在牟鸿禧他们几个人脚下:“大侄子呀,你柱子兄弟没了!……柱子媳妇也没了,没了……该天杀的女魔头!……就指望你们……抓住她替我老婆子……替我老婆子全家……”
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诉,令平时眼窝子极深的男人也都禁不住眼圈儿湿润。乌常懋不忍看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前去搀扶她,流着眼泪劝说道:“五婶呀,您快起来。您这么大岁数了,别这样……您这不是折年轻人的阳寿吗?快起来,啊!”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鸿禧媳妇已经苏醒过来,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似的,还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眼珠儿一动不动,她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爸爸,妈妈他们……”小孩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支配下,一阵阵颤栗掠过了人们的皮肤,他们还从未见到牟鸿禧如此豪迈过,老太太和小姑娘痛苦的样子,更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那原先麻木现在贲张的神经就快绷断了。耿玉崑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嘴唇都变成了绀紫色,他霍地站起身狂吼一声,尽管谁也没有听清他吼什么,但他的那声怒吼却犹如神来之气,把这些半死不活的男人彻底激活,像气球一样猛地撑起来,悲愤和仇恨使他们转瞬之间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也跟着发出了一片怒吼,怒吼之声就像是一股强劲的飓风,大有要把房顶掀翻之势。
这是中国农民最典型的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奋不顾身的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乌常懋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痛哭失声的妇女和老人也被惊得戛然停止了哭叫。仿佛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亲人了,而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凶猛无情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从老祖宗的血脉中继承下来已经沉睡了三百年的刚猛和血性,以及那种嗜血的渴望,被耿玉崑的那声怒吼唤醒,又像是隔世遗传的某种特征重新苏醒后骤然回到了他们身上,变得异常可怕。
戴延年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程二虎刚才还像根木桩硬邦邦地戳着,转眼却变成了一根面条,身子也像矮了一截,又像是被人一榔头敲碎了包在他心上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冷冷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了,眼睛里含着热泪的咒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娘的,孩子死了你们来奶啦——人数够了,够了还吵嚷个甚?”
程二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切地传进了耿玉崑的耳朵里,一种羞辱感令他脑门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他从炕上跳下来,狠劲拍打着粘在腚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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