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势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色,这小角色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拨出腰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惨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血。看血滴在雪地上,变成殷红的花朵,母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耻地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母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送齐米下山的阿嗄、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在把一团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干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饱鲜血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身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父亲们的狗,背着父亲们的枪上山打猎去了。
血终于止住了。
母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身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肉给他。格拉要带一点肉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兴高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母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像她的眼中会盈满泪水,继而又会快乐地欢笑。这女人是多么地爱笑啊。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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