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悟到了答案“空”,便完成了我的再教育。余下要说的,一是我如何将元神与肉体胶为一体,二是我如何到了如今这个地方,准备从这出发经海上逃离越南。这两件事情,同于我一生中其他任何重要事情,实属不易。尤其逃离越南,我何尝想可不得不。对于我,或对于所有其他完成再教育的人,越南还给我们留下什么?在这个革命社会里,我们这类人甚至包括视我们为革命者的人,已无容身之地。我们不被视为这个社会的成员。了解这点,较之于考试室里经受的一切,更加伤我。一个人的痛终有消的一天,但一个人一旦了解某个真相,这种了解将一直如影随形,至少伴至其思想衰竭的那天。问题是,对于我,一个有两套思想的人,何时才会思想衰竭?
痛,在我叫喊着“空”的那刻,业已减轻。回顾过往,答案其实摆在那里。既如此,我为何花这么长时间才醒悟呢?我为什么非得经过这么多年教育、再教育,非得让美国纳税人、越南人付出这么大代价,更遑论让自己受到这么大伤害,才终于找到其实早就明摆着的答案呢?这个答案的确匪夷所思。即便几个月后,亦即现在,栖身在暂时还算安全的“领航员”家里,脑子重过一遍当时醍醐灌顶的情景,我都禁不住大笑。当时,我先大叫,后大笑。是情绪逐步释放呢,还是情绪愈加变激?是的,政委进到屋里关掉灯和音箱传出的声音,我仍大叫。他解开绑缚我的绳子,抱住我,我仍大叫。他捧住我的头,将它贴在他的胸前,直到我的叫声减弱。“好了,好了,”他安慰道。考试室里已变得幽暗,除了我的抽噎声,终于安静下来。“我知道的,你现在也知道了,对吧?”“对,”我仍抽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的是什么?一个笑话。它最后的笑点就一个字:空。如果说,一个我因为“空”这个笑点受到极大伤害,那么,另一个我则视“空”为不折不扣的天大笑话。因此,我在幽暗的考试室里,身体剧抖,先是恸哭,接着啜泣,最后狂笑。终于,我歇斯底里的笑招来娃娃脸看守和指挥官。他们查看究竟因为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什么事情这么好笑?”指挥官厉声问。“空!”我喊道。我终于混沌大开。我终于说出正确答案。“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我喊道,“答案就是空呀!空,空,空!”
除了政委,没人懂我的话。我的反常让指挥官很是恼火,他说道:“看看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疯了。”指挥官与其说在意我,倒不如说在意集中营其他人的心理。须知,集中营里出了个喋喋不休喊“空”的疯子,这对于集中营其他人的心理,不是件好事。我不是疯,是气呀,气自己怎么这么久才悟到空,虽然,事后思忖,我之前的冥顽不化不可避免。一个好学生不可能明白空。只有搞鬼搞怪的学生,只有难以理喻的白痴,只有自作聪明的笨蛋,只有看似有趣其实无聊的马戏团小丑,才明白空呀。道理如此,我仍因为这么久没知道明摆着的答案痛苦万分。受痛苦驱动,我一把推开政委,双手握拳,狠狠擂着额头。
“住手!”指挥官命令道。他转向娃娃脸看守。“阻止他!”
我不仅擂着额头,而且头往墙上猛撞。娃娃脸看守一人费尽力气也没能阻止我。政委和指挥官只得出手,帮着将我又绑缚起来。唯有政委理解我为何如此自惩。我真冥顽不化呀!我怎能忘记,任何一个所谓真理意味着至少两面,一个本无生命的信念至少有两种以上且均冠冕堂皇的说法。这些说法如人人可穿的套装,无生命的信念穿上这些套装,竟有了生命?至于给无生命的信念穿上哪件套装,视情而定。如今,我追随的信念穿的套装穿烂了。我气,但还理智。无论怎样,我不会去劝指挥官省悟。在他看来,空只有一个意义——否定,不存在,如“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明白不了,空也意味着肯定,亦即这个似非却是的事实:空的确是某种存在的事物。他这类人领悟不到这个听似笑话的哲理。他们的确危险,因为,正是他们极其虔诚地宣传空的东西,要求其他所有人为空的东西献身,对空的东西顶礼膜拜,不能容忍谁嘲讽讥笑空的东西。“满意了吗?”政委和他俯视着我。他问政委。我一会抽噎,一会啜泣,一会大笑。“我们现在又得叫医生。”
“叫吧。”政委说道,“最难做的已做了。”
医生送我回单间牢房,房间不上锁,我也不戴镣铐。我已不受约束,可随意走动,却偏偏不愿活动。我蜷缩在牢房角落,有时,娃娃脸看守须好言好语才将我哄出角落。我也主动走出过牢房,但次数极少,而且只选在晚上而非阳光充足的白天出来,因为我患上结膜炎,眼睛过敏,受不了阳光。医生给我开出治疗处方:改善伙食,多晒太阳,常做运动。但是,我只想睡觉。醒时,除非指挥官在我牢房,我像梦游,不言不语。“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吗?”指挥官每次来都问。我接住他的话:“空,空,空。”念叨空时,我像笑容怪异的痴呆儿,蜷缩在牢房角落。“可怜的小伙子。”医生会说,“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有点,怎么说呢,神志不清了。”
“既然这样,治呀!”指挥官会大声道。
“我将尽力,可所有问题出在他的脑子。”医生会指着我伤痕累累的额头,说道。他只说对一半。所有问题肯定出在我的脑子,可是,出在哪个脑子呢?不管怎样,医生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能让我慢慢恢复的治疗办法。这个办法最终会统一我的元神与肉体。“或许,”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说道,“让你做件你熟悉的事情,有助于你的恢复。”有一天,我抱着两只胳膊,下颏搁在胳膊上,蜷缩在牢房角落。我用一只眼睛斜睨着他。“你接受口试前,每天在写检讨书。当然,就你脑子目前状态而言,我想你现在没法写任何新东西。不过,只重复以前写检讨书的动作,兴许会有好处。”我双眼盯着他。他从文件包里抽出厚厚一叠纸。“这个看着眼熟吗?”我小心翼翼打开抱着的两只胳膊,伸手接过这叠纸。我先看第一页,接着看第二页、第三页。就这样,我用手指捏着,慢慢地,一张张地,数着标有页码的纸,一直数到第三百零七页。“你认为这是什么?”医生问道。“我的检讨书。”我呜囔道。“完全正确,亲爱的小伙子!很好!我现在要你做的就是誊写一遍检讨书。”他唰地从文件包里又抽出厚厚一叠纸,另加一把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能为我做这事吗?”
我木木地点点头。他出了牢房。牢房里只剩我、面前一叠厚厚的检讨书以及一叠厚厚的白纸。我呆呆地看着这叠白纸最上面一张,拿笔的手颤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恐怕好几个小时,我这才吐出小截舌头,开始誊写检讨书。刚开始,一小时只能抄寥寥数字。渐渐地,一小时能抄好几页纸。啊,经历了这么多这么久,才有了可抄检讨书的一天。我抄呀抄,一年多的生活随之一页页原原本本展现在我眼前。我滴着口水,纸被滴得斑斑点点。渐渐地,撞伤的额头开始消肿愈合。我越来越深刻理解检讨书的字字句句。我从字里行间读懂了这个男人。我对检讨书展示的这个男人,这个智商存疑却从事情报工作的间谍,愈发同情。他是愚蠢呢,抑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过往的择边站队是正确呢,抑或错误?难道这些问题不是所有人也该扪心自问吗?难道这些问题只由两部分组成的我才该关心吗?
誊抄完检讨书,我已恢复足够判断力。我在这份检讨书里找不到前述问题的答案。医生再次检查时,我提出一个请求。“什么请求,亲爱的小伙子?”“再多给一些纸,医生,再多给些纸!”我的理由是,要将写检讨书阶段结束后,亦即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口试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写下来。他又拿来不少纸。于是,我将他们在考试室里对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的感受写在了新的纸上。可以想见,我多么可怜这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男人。他一直没认识到,他这种人充其量不过是低成本影片里的角色,好莱坞片或日本片,讲的是军事试验搞砸后的恐怖情节。一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人怎敢认为可代表自己,更遑论可代表他人,包括他一身反骨的同胞?他们不可能被代表,切勿听代表他们的人口吐莲花。随着越写越多,我感受到另外一种让我惊诧不已的东西:我竟然同情折磨我的男人。难道他,我的朋友,不因曾那么待我精神也受到折磨吗?当我写完,当我写完那刻冲着明灿灿亮晃晃灯光大声叫出可畏的那个字,我已敢肯定,他的精神不会不受折磨。既如此,我余下要做的便是请求医生让我再见一次政委。
“这个想法很好。”医生拍着我写的东西,满意地点着头,同意道,“你差不多完全好了,我的孩子。你差不多完全好了。”
自口试结束到现在,我没见过政委。他让我一个人慢慢恢复身心。不过,我想的是,他不见我是因为,曾那么待我,内心一定非常矛盾,即便他须对我做那些事情,为的是我须自己悟出答案。关于他提的谜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甚至连他也不能为我提供答案。他能做的,唯有通过不无遗憾、令我痛苦的方式,加速我的再教育,促我尽早悟出答案。因此,他想我该恨他才是,自然不愿再见我。不管怎样,在他的住处,我和他又一次且最后一次见面。我能看出,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给我递上一杯茶,之后,用几根手指不停敲着膝盖,之后,像在研究我新写的东西。折磨者与被折磨者之间的高潮已过,相互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一时茫然。我坐在竹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的元神和肉体仍是分离。与此同时,我从他那张不是脸的可怕脸上察觉出,与我一样,他也处于元神与肉体分离的状态。肉体的他是政委,元神的他是敏;肉体的他是审讯我的人,元神的他是唯一我能向其倾诉的人;肉体的他是折磨我的魔鬼,元神的他是一心救我的朋友。或说,这是我的视幻觉。不,将他人、将自己看作一个不分离的整体,亦即聚焦时看到的人比散焦时看到的人似乎更真实,这才是真正的视幻觉。当我们眼里的自己与别人眼里的我们不统一时,我们便去照镜子,总以为镜子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我们。同理,当我们以为自己最能看清自己时,这是自欺欺人。由此类推,当听我的朋友说话时,我如何知道听到的不是我的幻觉?我不知道。他不是就我状况堪忧的身体和精神嘘寒问暖,而是直接告诉我,邦与我可以离开这座集中营,离开越南。听他这话,我只有尽我所能判断,他在戏弄我呢抑或当真。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会死在这里。他语气如此肯定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委实惊诧。“离开?怎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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