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游泳怎么样?〃他向那两个英国人问道,尽管在心里他像所有的澳大利亚人称呼英国人为〃波米〃①那样称呼着他们。他们似乎就在当地工作,因为他们每天都到这片海滩上来。①澳洲人对新迁至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英国人的一种蔑称。……译注
〃棒极啦,老兄。看看那潮头吧……对我们来说太猛了。一定是远处什么地方起了风暴。〃
〃谢谢。〃戴恩呲牙一笑,跑进了那无害的、卷起的小浪之中,就像一个熟练的冲浪运动员一样,干净利落地潜进了浅水之中。
真叫人吃惊,平静的水面会这样哄骗人啊。那海潮是险恶的,他感到海流把他腿往下拉,但他是个十分优秀的游泳者,对此并不感到担心。他一埋头,平稳地从水中滑过,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动使他甚得其乐。当他停了一下,扫了海滩一眼时,他看到那两个德国女人拉上了游泳帽,大笑着跑进了浪花中。
他把两手在嘴边卷成了一个话筒,用德语向她们喊着,说海潮不安全,让她们呆在浅水区。她们笑着,挥着手表示感谢。随后,他把头埋进了水中,又游了起来,并且觉得听到了一声喊叫。不过,他流得稍微远了点儿,然后停下来,在一个底流不是很糟糕的地方踩着水。那里有叫喊声,当他转过身时,看见那两个女人在挣扎着,她们面部抽搐,尖声叫着,一个人举着双手,正往下沉。在海滩上,那两个英国人已经站了起来,勉强地接近着海水。
他腹部一折,飞快地潜入水中,越游越近。那惊惶失措的胳臂够着了他,紧紧抓住了他,把他往水下拖着;他设法夹住了一个女人的腰部,直到手能在她的下颚迅速地一击,把她打昏,随后又抓住了另外那个女人游泳衣上的带子,用膝使劲地顶住了她的脊骨,抱住了她。他咳嗽了起来,因为他在往下沉的时候喝了几口水;他仰身躺在水中,开始拖着他的那两个无能为力的负担。
那两个〃波米〃垂着肩膀,恐惧之极,没敢再往前走,对此他最终也没有责怪他们。他的脚趾触到了沙子;他宽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竭力做了最后一次超人的努力,猛地把那两个女人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们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又开始尖叫起来,狂乱地打着水。戴恩喘着气,尽力咧了一下嘴。现在,那两个〃波米〃可以把责任接过去了。正在他休息,胸部吃力地起伏着的时候,海流又把他向外海吸去,当他把脚向下伸去的时候,再也擦不到海底了。这是一次侥幸脱险,要是他不在场,她们肯定会被淹死;〃波米〃们没有这个力量或技术拯救她们。但是,顺便说一句,她们之所以想游泳是为了能靠近你;在看到你之前,她们根本没有下水的意思。她们陷入险境是你的过失,是你的过失。
当他毫不费力地漂着的时候,一阵可怕的疼痛在他的胸内涌起,真象是被子枪刺中的感觉,一根长长的、炽红的矛枪刺中的令人震惊的锐疼。他喊了出来,两手往头上一扬,身体僵硬,肌肉痉挛。但是,那疼痛愈加厉害了,迫使他的胳臂又放了下来,两个拳头插在了腋窝中,蜷起了膝盖。我的心脏!我发生心力衰竭了,我要死了!我的心脏啊!我不想死!在我没有开始我的工作之前,在我没有得机会考验自己之前还不要死!亲爱的主,帮助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那痉挛的身体静止了,松驰了;戴恩转身仰在水上,他的双臂随流张开了,软弱无力,尽管他感到很疼痛。这就是它,这就是你的矛枪,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还自豪地乞求它呢。我说过,给我受苦受难的机会,让我经磨历劫。现在,当它临头的时候,我却在抵抗,没有纯然的爱的能力。最亲爱的主啊,你在痛苦!我必须接受它,我决不能和它搏斗,我决不能和你的意志搏斗。你的手是强有力的,这是你的病苦,正像人然十字架上所感受到的那样。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是你的!如果这就是你的意志,那就让它这样吧。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把自己放到你那无边无际的手中。你对我太仁慈了。我做了些什么使我从你那里受惠如此之多,使我从那些热爱我胜于其他任何人的人那里受惠如此之多?当我还不值得如此受惠的时候,你为什么已经给了我这样多?疼痛,疼痛!你对我太仁慈了。我请求,不要让它这样久,它已经不会久了。我的磨难将是短暂的,将迅速完结。不久我就要看到你的面容了,但是现在,依然活在这世上的时候,我感谢你。疼痛!我最亲爱的主啊,你对我太仁慈了。我爱你!
那静止、等待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嘴唇在激动着。喃喃地说着那伟大的名字,试图微笑。随后,瞳孔扩散,他那双眼睛中的蓝色永远地消失了。那两个女人终于完全地呆在了海滩上、两个英国人把他们的两个哭哭啼啼的包袱扔在了沙滩上;站在那里望着他。但是,那平静、蓝色的深海是如此空间广大;海浪冲刷而来,又悄然退去。戴恩去了。
有人想起了美国空军基地就在附近,便跑去求援。戴恩消失后还不到30分钟,一架直升飞机便起飞了,狂势地在空中旋动着机翼,扑向在海滩附近的一些不断扩展的水圈,搜寻着,谁也不指望能看到任何东西。被淹溺的人沉到了海底后几天之内是浮不上来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后来,在15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他们看到戴恩静静地漂在深海之上,两臂张开,脸庞向着青天。有那么一阵工夫,他们以为他还活着,感到一阵欣喜,但是,当直升飞机降低,吹得水面冒起了噬噬的泡沫时,便明白他已经死去了。直升飞机上的电台将此处的座标发了出去,一艘汽艇迅速开来,三个小时之后,它返航了。
消息已经传开。克里特人曾很喜欢看着他从旁边经过、很乐意和他腼腆地谈上几句。尽管他们喜爱他,但是并不认识他。他们成群结队地向海边走来,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像是邋邋遢遢的群鸟;男人们穿着老式的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衬衫敞着领口,卷起了袖子。一群一群地默默站在那里,等待着。
当汽艇开到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警长跳到了沙滩上,转身接过了一个毯子裹着的人形的东西,用胳臂抱着。他向海滩上走了几码,离开了水线,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把他的负担放了下来,那毯子散开了;从克里特人中发出了一片很响的、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他们挤成了一圈,把十字架压在了饱经风霜的嘴唇上。女人们柔声地痛哭着,发出了含混的〃噢……!〃。这声音中几乎带着一种悦耳的旋律,令人哀恸;它富于忍耐力、尘世味的女子气。
这时大约是下午5点钟;被遮挡住的太阳在令人惆怅的悬崖后面西沉了,但光线依然足以看清海滩上的这一小群黑黝黝的人影。那颀长而平静的身体躺在沙滩上,金黄色的皮肤,双眼紧闭,睫毛由于干燥的盐份已变得又长又尖,发青的嘴唇上含着微笑。一个担架被拿来了,随后,克里特人和美国军人一起将戴恩抬走。
雅典处在打翻一切秩序的混乱和骚动之中,但是,美国空军的上校通过一个特制的频率和他的上级通了话;他手中拿着戴恩那本蓝色的澳大利亚护照、正如它上面所写明的那样,没有详细证明他身份的记录。他的职业只简单地注明〃学生〃,在背面列着他的近亲朱丝婷的名字,以及她在伦敦的地址。他对护照期限的合法性不感兴趣;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因为伦敦比德罗海达离罗马要近得多。在客店中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那个装着他教士器具的方形黑箱子没有被打开,和他那只衣箱一起等待着被送到它应当送去的地方。
电话铃在上午9点钟响起来的时候,朱丝婷翻了一个身,睁开了慢松的眼睛,咒骂着电话机,发誓这准是为了一件毫不相干的该死的事。世界其他部分的人认为他们地早晨9点钟不管开始做什么事情都是非常正常的,他们为什么因此就认为她也是这样的呢?
但是;电话在响着,响着,响着。也许是雷恩吧;这个想法使她变得清醒了。朱丝婷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外面的起居室。德国议会正在开紧急会议;她有一个星期没见到雷恩了,在下个星期能有机会见到他;但她对此至少是不抱乐观态度的。但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他打电话来告诉她,他已经赶到了。
〃哈罗?〃
〃是朱丝婷·奥尼尔小姐吗?〃
〃是的,请讲吧。〃
〃这里是澳大利亚办事处,在奥德维奇路,你知道吗?〃这声音带着一种英国式的变音,说出了一个她懒得去听的名字,因为这个声音不是雷恩,这使她大为懊恼。
〃哦,澳大利亚办事处。〃她站在那里,打着哈欠,用一只脚的脚尖蹭着另一只脚的脚板。
〃你有一个弟弟叫戴恩·奥尼尔先生吗?〃
朱丝婷的眼睛睁开了。〃是的,有。〃
〃朱丝婷小姐,他现在是在希腊吗?〃
两只脚都踩在了地毯上,紧张地站着。〃是的,对极了。〃她想到了去纠正那声音所说的话,解释说是神父,不是先生。
〃奥尼尔小姐,我不胜抱歉地说,我的不幸的职责是给你带来了坏消息。〃
〃坏消息?坏消息?是什么?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
〃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弟弟,戴恩·奥尼尔先生昨天在克里特岛溺水而死,我听说他是壮烈而死,进行了一次海上营救。但是你知道,希腊正在发生革命,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不完全的,也许是不准确的。〃
电话机放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朱丝婷倚在墙上,靠它支撑着自己。她的膝头弯曲了,开始非常缓慢地向下滑动,在地板上软瘫成了一堆。她发出的既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声音,是一种听得见的喘息声。
〃奥尼尔小姐,你还在听吗,奥尼尔小姐?〃那声音固执地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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