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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第1页)

里的东西交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东督军张宗昌那里投军,後来国民革命军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队打到北京,都是当的机器脚踏车队队长。当时他拍许多照相,穿的老棉袄,完全是大兵,却也到处结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

经过北伐,四宝想官司的事总也事过境迁了,他才带了女儿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岁,去时是三十三,正应了看相算命人说的三十三,乱刀斩。他就是这番回来,与爱珍结了婚。当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吃用之物,一家一当都交托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这也罢了。後来四宝好了,那嫂子仍来求他照应,一个人本来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问爱珍:彼时四宝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面阔绰,他从北方回来倒是有钱?爱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哪里要带钱,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宝有高卿宝这班朋友,还有谢葆生,是四宝小马伙时的伙伴,後来开浴场,开丽都跳舞厅,四宝帮他好多忙的。他们最爱结拜弟兄,四宝是大哥。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吴四宝回来了,这样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拥,老爷出巡,有鸣锣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锣鸣鞭放铳,单是铮铮男儿本色,亦所到之处,惊动万人。彼时就有租界的探长捕头来讲斤头,为四宝的人命官司未结。爱珍当下答应出一万银圆了事,捕房的人见对手是女人,答应得爽脆反为错了,必要一万二千圆。爱珍道:“这是你们不漂亮了!”她就一个钱不给,宁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宝藏起来,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钱去好了苦主。苦主觉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错,今对方既已如此说了,於死者亦有交代,於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见这位吴太太说话行事这样漂亮,只觉万事应当是这样了结的,就依言上租界会审公堂去告,追吴四宝到案,却由苦主当官指证姓名虽同,不是此人,就此销了案。爱珍这里就倒转来告探长与捕头拆梢,得法官当庭断结,永绝後患。

因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吴四宝的女人,个个领了盆。原来白相人的处事,无非是个待人之道,譬如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於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还有处理事件的方法。

至於四宝看重爱珍,那也不只因为佩服这一桩。爱珍凡百人事上头皆明亮公平。四宝逢有学生子打架来告诉,他先入为主,先来告诉的便宜,後来告诉的吃亏,几次都是爱珍来摆正。起先四宝还气冲冲的不以为然,但是後来变得他总叫学生子:“你去与师娘说去。”白相人本来好汉不听妇人之言,四宝却凡事听爱珍,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宝不识字,从爱珍学起来,吴云甫三字他签名来得个等样。每天早晨还在床上,他先看报,由爱珍解说给他听,然後他下楼去,就当着学生子及来客逞能,讲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什麽新闻,头头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从讨了师娘,果然是锦上添花,人前显贵。

四宝与爱珍新做人家,住在环龙路一条弄堂里,那弄堂的风水又好,年向又利,住过的几家如陈果夫等都兴旺,吴家亦好像火发。有个曹聋云会看风水,吴家一直相信他。战前的钱,四宝为人家了事情,进出多是万数,他的人情又大,手面又阔,一年里头,单是四时八节的送礼,就够开销有得多。惟有师娘总是体恤人心,见有学生子或亲友境况艰难的,收了他的礼,宁可加倍塞钱给他。四宝是今天有了进账,就给妻买了衣料首饰回家来,把余钱也如数都交给了妻。爱珍手里,钱财银子着实经经过,一生旺夫旺财之相。她到英商汇丰银行提取十万元,当时被招待到经理室奉茶点款,真是现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才年纪三十出头,腰身极细,向来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时与四宝及一班朋友从静安寺路步行到外滩,走路还胜过男人。

吴家如此豪阔,还在跑马厅自己辖有马,此外好开不开,开着一爿理发店,虽然不靠此为生,亦是对於人世生计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龙凤锁》里金凤姑娘的豆腐店,《游龙戏凤》里李凤姐的酒饭店,四宝夫妇亦与街坊小家小户是同淘伴。店里的师傅都是扬州人,爱珍也帮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着实有兴致。还做痧药水,每年夏天发到乡下去普施赠送,只觉上海的夏天,四处乡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後轻衫纤缕见肌肤,闻得见汗香。

那痧药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济众水,为此被控诉,结果也官司还是这边赢。对方请的律师是名律师,这里早晨先去电话,叫他识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领盆。等他从法庭出来,六月天纺绸长衫,油纸折扇,正要上汽车,忽一人手拎西瓜往他头上一阖,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逃都来不及。不是那瘪三逃,是那名律师尴尬得逃都来不及。等他到家,又去电话问他味道好麽,他夹起尾巴不敢再作声。这律师其後於战时也来吴家走动,有时打牌,爱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并不知。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

却说战前四宝夫妇本来日子过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个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像个过年过节,上海凡有新鲜东西上市,总是吴家先穿着吃用。这份人家的喜气是人来客去不断,各码头都有朋友。帮会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钱游得十八省,凡到一个码头,你只要上茶楼,把茶壶茶杯依照一种摆法,自会得有人走过来动问,问你斫何山之柴,饮何江之水这一类的隐话,对答无错,他即会与你依辈份见礼,留你一宿两餐,赠你此去到下一码头的盘缠。小角色尚且如此,何况吴四宝。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坟,从京沪铁路乘火车,过江过坝搭船,一路都有学生子与弟兄淘等候接送,张宴高会。到得南通,故乡是故乡,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语,大家都得到他的好处。南通街有四宝的姊姊家,常来上海走动,到时到节送来南通的吐铁、银丝鱼、柿饼,还有是学生子送的。这些东西,爱珍都亲自点检,喜爱其有故乡的好意思,遂觉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叶的了。

爱珍也同四宝去上坟过。有爱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夹道纵观,真所谓三月上坟看姣姣。《汉书》里李膺与郭林宗同舟,岸上来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却是人世寻常皆可以有这样的风光。他们大家都留心看这夫妇两个,女的怎样待男,男的怎样待女,这样的天上人,却又只是人世的礼义之人。爱珍是好比“小乔初嫁了”,来到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觉的对他更加爱惜,更加安心了。四宝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双双回来上坟,谒祠堂,会亲友,好像今天才发现爱珍是他的妻,时时刻刻照顾她,克尽男家新妇之礼。上坟去的阡陌上,上坟回来亲友的华堂张宴,皆只为这春风牡丹人。四宝说与爱珍:“回南通上坟,我一辈总不脱班,但後辈怕没有这样虔心,我与你百年之後即葬在上海,也为子孙近便。”他今正当极盛之时,却怎麽就与爱珍说起死则同穴之事来?他的意思我晓得,是像古人说的:

罗衣起舞乱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并没有这样现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觉杜撰出来的。

白相人的富贵荣华,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禄寿三星来照临,喜气如水。吴四宝夫妇是这样的无懮无虑,十分知足。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女耕作,黄发垂髫,并恰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

中日战争才起,东南迅即沦陷。四宝有个结拜弟兄陈光宗在湖南当师长,调来防守钱塘江。他与四宝顶要好,发下来的饷银都托四宝采办军需,四宝都是自己开汽车赴沪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宝跟去,四宝不去。那陈师长是因撤退时炸毁了钱塘江铁桥,被蒋委员长下手令枪毙了。

四宝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七十六号奉丁默邨、李士群为头,初时主体却是四宝夫妇,所以阳气泼辣。四宝当警卫大队长,内里都是爱珍管事,那些卫士都怕吴太太,见了她个个乐於听命。无论七十六号的队长处长课长,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沪杭宁一带军队的司令官,如丁锡山程万里等师长,皆叫爱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头上海有身家财产之人,皆晓得这位吴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漂亮。

彼时汪精卫刚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庆的人就来暗杀这边,这边七十六号亦袭击那边。第一次打《导报》,第二次打《大美晚报》,吴太太都同道去,因为说有女人可以顺经。吴太太一次还到丽都舞厅去踪迹对方的暗杀分子,她做这些,那里晓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顽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过照片,或说了有什麽标记,她总不会失瞥或弄错人。李士群每赞赏说:“吴太太不做特工,还比受过特工训练的有本领。”但她只如《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一个人被她在何处见过,她总记得起来,好厉害的一对俊眼。《诗经》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来亦是这样厉害的。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坐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保镖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这事的起因还是林之江他们闯的祸。七十六号这班人坐汽车带手枪过租界,巡捕来查,他叫巡捕上车同到捕房去讲,焉知是开到林之江家里,给那巡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生活才释放。又或者是在钢甲保险汽车上通了电流,故意引惹巡捕上来喝令停车,用手来开车门要盘问,被电流一弹弹得老远,跌倒在地,等爬起来要开枪,那汽车已开走不见了。所以这回对吴太太的坐车如临大敌。

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枪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枪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还。保镖不肯,说先生派我跟师娘为何事,枪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枪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的还过去一枪,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是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随後捕房出动应援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枪弹如雨。

爱珍此时倒反神志清静。从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虹口流弹乱飞,她的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她怕飞着眼睛,用手掩住脸。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的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七十六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枪都背下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枪机关枪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枪都缴给巡捕,这不是动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与学生子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坐车弹痕如蜂窠,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就有沈小姐与弟媳妇及过房女儿等围随着吴太太,帮她整发换衣,把头发打开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层,大衣袋里一颗子弹,更不知是怎样进去的。此时偌大的吴公馆,黑压压的都是亲友与家人,连到没有隙地,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乾,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後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七十六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翌年四宝做四十九晋一生日,与吴太太的生日,并在一起,摆酒唱戏做堂会三天,京戏荀慧生、麒麟童,越剧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总有几百桌。正当三月初,爱珍穿一件酱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风牡丹,刚开到八分,没有遮拦,而自然含蓄不尽。她首饰亦不多戴,只带一只钻戒,二十克拉。华堂张宴,她来到人前那股风头谁亦不及。别人的富贵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吴家的是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负贩走卒的人世风光无际。

四宝夫妇待李士群夫妇要算得尽心。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样样都要她为能,样样都要她为先,吴太太都让让她。不为怕她,不为有所贪图,而只为世人有各式各样,吴太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贴地而流,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委屈难伸,做人本来是要这样才有深意。饶是这样,李太太还要妒忌,因为无论李士群有怎样的权力,叶吉卿亦妻以夫贵,总比不得吴四宝夫妇在上海人头上的风光。吴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贴心贴意,士群凡托她做一桩什麽事,她都爽爽气气,切实有信义。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况且士群也要算得是个英雄,他倒真是欢喜吴太太的。可是爱珍这个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岁时的一片光明迷离,着不得男女之爱,而且她调皮,看见不对会得脱身。亦因她待士群的亲情敬意,正能克邪。

後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像赵匡胤天下成了,就来斩郑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摆酒做戏,陈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邨上戏台扮吕布,唱了《白门楼》,必要吴太太也上台,吴太太就演了《贺後骂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动於心,与人说吴太太真厉害,她还骂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与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只为盗憎主人,物恶其上,佘爱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气,李士群可是虽有天兵天将亦无意思,上海人头上的风光还是於他无份。爱珍这样强烈的人,四宝会遭此大变,她当下像孟姜女哭万杞梁,险不哭倒了长城,但是她能忍。

爱珍自此只是无思无虑,无懮无愁的过日子,学起唱京戏。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里的杨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轻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觉得他的富贵,而只觉得他的清华,不觉得他的权力,而只觉得他的英气。众人都惊异,吴太太怎麽初学就唱得这样好法。

那时吴太太也有个男朋友,是在重庆系银行做事的。常买衣料送吴太太,他上写字间落写字间,行动都打电话报告,三日两朝来吴公馆。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爱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连握手都没有过,吴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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