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其实是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关于这次拜师的经过,等一会再说。总之,大王他读过的书,在量和质上,远远地超出他所受的农村初中三年级的程度。如果撇去杂和乱不讲,也超过了一个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也正因为这个杂和乱,大王阅读的面就非常广:小说,散文,诗歌,哲学,医学,数学,地理,考古,军事,只要是到手的一本书,他必是从头到尾地读完。很难说大王有多么深的理解力,但他的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多少是有一些自觉地,他训练着自己的强闻博记。最典型的表现是他从来不买一本书,都是借,倘若有人会送他一本书,那么,他一定是看一页,撕一页,等到看完,这本书就不复存在,就好像被他吃进肚子里面,他将它全部背了下来。可以说,他不是凭理解,而是凭记忆,吸收了书本给他的知识。所以,他的阅读就给了他两项成就,一项是知识竞赛。先是在警备区自娱自乐的联欢会上得利,奖品不外乎毛巾,笔记本,水笔一类的小东西。然后,被推举到师里的比赛上,奖品和名声都要重一些。接着,军区举办的知识竞赛他也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部《辞海》。大王的理想,是到电视台参加竞赛,可却不知道应当通过什么途径,据说需要交一笔数目不小的报名费。其实电视台收钱的说法未必确凿,但大王却似乎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满足了他的好胜心,说明他所以没能参加电视台的竞赛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没有钱;也满足了他和社会的对抗心,他就此可得出“社会是势利的”这样的结论,两点都是年轻人的心理需要。这是第一项成就,第二项则是他的辩才。他的辩才随了知识的积累,不断地增进。开始的时候,大王是以量取胜,就是将他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堆砌起来。由于强闻博记,辩论的材料就十分富裕,供给充足,一张口就来,似乎是触类旁通,事实上是很拉杂的。但是,却造成一种雄辩的印象,在气势上占领了上风。当这些知识化成词语,就好像自动地,从大王嘴里滔滔涌出,大王他模糊感觉其中隐藏着一条首尾相衔的锁链。是这条锁链,将那么些不相干的环节收拾起来,串连起来,这就是逻辑。大王所受的初级教育没有给予他哲学的训练,他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个发现使他十分兴奋,用个不敬的比喻,他就像猎犬一样满地嗅着,试图寻找到这个神奇地将种种事物联系起来的隐形线索。这线索埋在他的庞杂的知识之下,忽隐忽现。有时候,他差点儿就拽住它的尾巴了,可惜不知觉中又让它滑脱。一旦从电视里看到大学生辩论会的节目,他便被迷住了。迷住他的并不是双方各持一见的观点,而是,竟然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有得胜的机会。他又模糊感觉到了那条锁链,这条锁链的衔接其实无比灵活,它是可以根据需要去串连把些于己有利的知识,以集合力量,在观点的内容之外,起着推动的作用。他以灵敏的嗅觉,嗅出了具体事物之下的抽象定理,他无法去描绘这形而上的存在,凌乱杂芜的现象——这现象由于他无节制的阅读又繁生出现象的现象,就像鸡生蛋,蛋生鸡,它们压迫了他的知性。可他就是感觉到那奇异的存在呢!在大学生双方的辩论中,他眼见着失利的一方,攀着这看不见的链子,渐渐地站起来,站稳脚跟。大王他,凭着蛮力,在壅塞的知识堆里,开出一条逻辑的路,他摸着了诡辩的窍门。
辩论的乐趣很快取代了知识竞赛。而辩论也不像知识竞赛,必需特定的条件,比如,用他的话说,缴纳报名费才可参加电视大赛。辩论是随时随地都可进行,任何一件事也都可作辩论的题目。比如,一盘下到中场的棋局,预测胜负就可一辩;车马炮的功能也可一辩;过河卒的原理再可一辩;棋局的规则更可大辩特辩;于是,何为胜何为负也是可辩的了。辩到此处,下棋这件事本身就都变得可疑了。而这就是大王最为得意的结果。就是说,经过一轮一轮的辩论,最终将辩论的主题推翻,使其不存在。当他在辩论中掌握了主动权,引向预定的方向发展,逐渐接近目标时,他兴奋得都红了脸,全身血液涌到头上,眼睛灼灼发光。他四处寻找辩论的机会,看起来就像是寻衅滋事,人们都有些怕他了。他还没开口,对方就说:我认输,我投降!没有人能作大王的对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上去没几个回合就下来了。大王渐渐感到了孤独,他甚至变得少言寡语,有过那样精彩的雄辩,日常的讲话显得多么无聊而且无味啊!方才说的,他地方上的朋友带他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拜师,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拜师,而是,辩论。那位老师住在城西,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新盖的公寓楼。老师将他们引进一间四壁都是书柜的书房,因是在家里,老师就穿得很随便,背心裤衩,脚上却怕风寒似地套了一双尼龙丝袜。老师的年纪是在五十岁上下,可说正当学术的壮年。能够分配到新公寓,足见得在学校亦是受重视的。大约是出于一种惜学的古风,才会接待他们这样师出无名的读书青年的拜访。老师将他们引进书房坐下,双方有片刻无语。在他们自然是紧张拘束,在老师,恐怕是不了解他们的来历,而不知从何说起。静了一时,那引见的朋友说:老师有这么多的书啊!老师就回答:不多,不多。老师是朋友的朋友的父亲,而朋友的朋友正在外地上大学,主客就都是生分的。趁了书的话头,那朋友就将大王介绍出场:我这位朋友特别爱看书。老师与大王这就对视了一眼。大王这日没穿军装,一件圆领汗衫,束在宽大的军裤里面。身体不是高大魁伟,甚至还不是结实,但却有一种紧张度,显现出操练与纪律的影响。头发是剃成平顶,展露出平整的额角,眼睛明亮,直视着老师。老师将眼睛移开,问道:平时看些什么书?大王回答:瞎看罢了!老师就温和地教导说:看书还是要有选择地看。大王问:老师以为如何选择好呢?此时,老师的眼睛又回来了,他慈爱地看着面前这个谦虚好学的青年:是啊!书是那么多,而人生是有限的,选择就尤为重要,意味着你可能将有限的人生利用到怎样大的程度。就这样,话题从读书转向人生。做老师的,总是会被语言蛊惑,然后迷失方向,他也已对这个青年放松了警惕。本来,青年的目光多少让老师起了戒心,现在,演讲占据了注意力。当他讲到人生的有限与认识的无限时候,冷不防,青年将话题拉回来:那么我们如何选择读书呢?老师一怔,发现自己离题了,但到底是有学识和修养,立即接住话头:认识,就是认识,我们应该选择的书是从中获取认识,而不是知识。青年又问:什么是认识?什么又是知识?这显然撞上了老师的枪口,老师笑了:知识是不告诉你不知道,告诉你就知道了的,认识却是,简单地说,一个字,就是看,你看见的是什么?你如何去看?所以,知识是第二手的,而认识,却是第一手。那么,好学的青年又发问:什么是第一手,什么又是第二手?老师又是一笑,他简直有点喜欢上这个青年了,完全没有察觉,已经被他牵入一个埋伏圈。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见所闻,直接反映在你的脑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则是别人已经获取的经验与结论,转而由你所获取——那么,青年截断道,那么,这第一手,也就是“所见所闻”里面,是不是包括了别人的经验和结论?老师伸出一只手掌,暂时地挡住青年——举个例子,比如说水——老师举起案上的一杯水,“水”这个说法就是知识,认识是什么呢?是流动的,要渗漏的,无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种物质。青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紧接着:“物质”又是什么?老师一怔,放下手里的水杯: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小的迟疑,已经使老师开始走入被动。我的意思是“物质”这个词是知识,还是认识?老师不由一笑,这一笑里难免含有着讥诮的意味,因觉着这问题的质量不怎么样。青年对讥诮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饶地再一次问:物质,是知识,还是认识?因带有情绪,这一遍问就有些像发难。老师便也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物质”是一个概念,它是客观存在的总称,是认识的对象;但“物质”这两个字,却是认识的结果,一旦成为结果,便成了知识。青年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却令人感觉他浑身毛发乍起了,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么就是说,“物质”是一个名称,知识就是名称?老师停下来,看着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此时的老师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轻的,只不过败顶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先生。青年开始发表宏论了:依老师的说法,这个世界一旦被认识了,就变成第二手的,也就是变成知识,更就是变成名称——认识是不断发展的,老师怔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为大王作注释。而大王滔滔不绝——所以说,事实上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名称的世界里,也就是知识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里?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流动的物质在哪里?我们分明只看到水,氢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进入认识,就已经是变成第二手的,知识的,名称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灭亡了。你说的其实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这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重要分歧——老师努力从青年的言论中辨别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师一笑,现在,他们的位置颠倒过来了,青年是老师,老师是学生——这个世界是意识的,意识就是存在,难道不是吗?意识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吗?听到这里,老师就又是一笑,这一笑是宽心的一笑,他放松下来了,因他看出这青年没有受过训练,思想是混乱的。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热,言语也更汹涌澎湃,他蛮劲上来了,制胜的心情使他急躁起来,他开始偏离逻辑的线索——存在与意识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没有存在也没有意识,这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鸡还是蛋?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动,是谁的手?谁能够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识,还是存在?老师觉得青年简直是胡搅蛮缠,他不再发言,从辩论中退出,只是作一名听众。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来——所以我们就很难说什么是第一手,什么是第二手,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识中的,不是有“庄子梦蝶”吗?什么是真,什么是梦?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在梦里面,老师您,还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种意识,然而,我们在说话,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梦里——老师在内心深处,承认这位青年有发达的头脑,甚至,也承认青年确实读过一些书,可,他还是认为这是一场胡搅蛮缠,简直是开玩笑。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去,其实他只是去上厕所,但总归是有怠慢的成份在内,至少,可以事先打个招呼嘛!青年的演讲嘎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说乱了,而且急切中,把“庄周梦蝶”说成“庄子梦蝶”。
和老师的辩论成为一场羞耻了。他几乎可以像棋手复盘一样,将辩论的全过程从头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都是他占上风,可是,失败的趋势却不可阻挡地笼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输了。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他差那么一点,滑了过去,错失机关。这些机关隐匿在蔓生蔓长的枝杈之间,他就是看不见,抓不住它们呢!可他,是那么一种生性颉颃的人,怎么能叫他服输呢?他抓不住那些机关,不要紧,他可以另开辟一条新路。用现成老套的话说,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论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愿做平庸的人,满足于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却又缺乏思维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线。他就悬在中间。照最通常的俗话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没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有谁能看清大王的尴尬处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计,能要求谁去了解大王?一个小当兵的,或者说老列兵的,知识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说的,怕他;高的,老师那样级别的呢,又不爱与他对话,觉着他野路子,胡搅蛮缠。所以,大王他的内心,是有着无限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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