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一筐铺盖,怀揣五吊大钱;那年刘寄奴二十七岁,离开丹徒郡,独行江南。为还王谧恩情,先往广陵送信。
刘裕要去的地方,正是邗水边的码头。邗水水南,有山名绥山。绥山山麓,邗水绕过一座孤村,村名叫做绥山村。
村口几间茅舍,前肆后屋,是个古怪老头儿开的茶馆。
江淮风景好,淝水之战后,当地从此未经兵乱;每逢雪夕花晨,邗水两岸常常游人如缕。茶馆卖茶,也卖简单的馍馍、黍米饭。遛鸟观鱼、载货行商的人们,歇会儿脚,喘口气儿,离不了这样的落寞茶馆。
近来,江南确实不太平了。新皇登基,理政并不用心,但爱声色犬马,大权旁落他人;
各州握兵的军将、掌财的地主,因着秩序混乱,行事也越发恣纵。
大晋百姓,不得持斧入山、不得携网近水:砍柴要税,打渔要税,每颗沙粒、每滴河水,都是老爷霸了的。
穷苦人家,胆大的,贩私盐、放印子;老老实实的,低下头,闷声不吭,挣扎着讨生活。广陵绥山,山高邗水远,地鄙而穷,这种地方老爷们不希得来,因此柴禾砍得,江鱼钓得,商旅走得。
当然,这里也不乏蹑迹的盗贼、亡命的侠子。
那老头儿就在此开了这间茶馆,平淡过日子。
“大叔,讨扰了,您可识得京城王稚远?”刘裕问。
“稚远啊,那是我侄辈。”
“稚远兄有书一封,请长者钧鉴。”
那长者是个须发皆白的怪老头,刘裕打眼看去,并不像个生意人。
老头儿终日懒洋洋弓着背在店里踱步,板起长脸,冷冰冰看着人流往来。奇怪之处在于,这小小一间野店,小吏不敢造次,大盗不敢为难。来前,王谧说,这老头子有一点儿能耐。
“看不出来啊。”老头儿展信后,扫了几眼刘寄奴,“你还是个杀人越货的强人!”
刘裕不作言语,伸手握向腰间官刀。
“王谧这小子说,可怜老汉我孤苦,派你前来服侍我三年。他央求我收你做个弟子,使唤你之余,随便教你些没用的武艺傍身。信里还说,你要是不情愿,随时可以滚蛋,让我也别拦着。”
“笑话,我刘寄奴还要在丹徒这一代混呢,王谧确有大恩于我,知恩不报,岂不是坏了名头?”刘裕心里一阵暗骂,想不清楚这王稚远打的什么主意,“你把那信与我看看?”
老头儿随手把信件扔在桌上,刘裕字字细看,道,“就你叫花幻?”
“老汉正是花幻。”
刘裕寻思,这老登儿满脸褶子一嘴毛,名字还他娘挺纯情,满腹狐疑,又道,“邗水有几座码头?”
那老头儿懒得搭理刘裕,转身去灶台生火煎茶,不耐烦道,“方圆八百里,只这绥山一座码头,山下只我一家茶馆。老子花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留便留,去则快滚。去告诉王谧,老子还能动弹,用不着闲杂人等来伺候。”
刘裕咂咂嘴,叹口气,卸了筐子扔在墙角,屈膝三拜。
一恩必报,一诺三年,从此绥山村内,一老一少,师徒相称。初到绥山村,师父交给刘裕一条扁担、两把柴刀。
扁担是用山上桦木做的,说是扁担,刘裕打眼细瞅,似是庙里撞钟的巨型钟槌,两头穿了铁链,分别吊了两个刨去木心的大树根。
柴刀一对,铸铁打就,一长一短。长的可有五尺,没有开刃,平放倒简直是给牲口割铡草料的铡刀。短的三尺,稍微锋利一些,刀身崩了几个口子,凑合能削个水果。大刀用来砍柴,小刀用来把大柴劈成小柴,再把小柴怼进树根制成的扁担筐里。
刘裕背上大柴刀,腰里别了小柴刀,勉强能扛起铁扁担,试试轻重,沉有一百斤上下。师父撂下“砍柴”二字,转身回了茅屋,不等他疑问一句。
驮着这些劳什子,上山已经难于登天,还要截枝做寸,装满两个扁担的柴禾,刘裕当真苦不堪言。
自离京口以来,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新鲜快活。到此送信,本想着打个尖便走,谁知是被道德绑进了黑煤窑。
行李细软都被扣下了,荒郊野岭,止有茶馆前一个码头,跑都没处跑;不干活,师父还动辄以不留晚饭相迫,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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