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教授的死是突然的,他还年轻啊,刚过105岁,才补过钙,也打了干细胞的。
一般人对马教授是不了解的,不理解的,一个考古学家,有什么大的用处?大家都忙着讨生活,小行星矿工、取水工、飞船维修工等等,才是有价值的。他们会说,一个早已死亡了的星球,有什么古可以考的!
人们嘴上是这样说,可是不自觉的关心起来。特别是在那个“暗物质消失之谜”的报道出来之后,对此事的关注就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没过几天就热成了头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教授是被热死的。
马教授倒在了文物发掘坑的边上,是他自己打开了防护服的头盔。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内,他就被270多度的高温,热死了。其中一个眼球脱出了眼眶。从蒸笼中取出的海鱼,如果是新鲜的,它的眼睛也会鼓起,甚至脱出。
这只眼睛,仿佛是直勾勾的盯住干涸的海洋,悲叹自己的命运:再也回不去了,自由的潜行。
马教授没有亲人,他也是种植的人类。一开始种植人是被歧视的,即便他们的基因或者智商什么东西远超“正常人类”。脑子好又怎么样呢?出身有问题,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缺少的不仅仅是亲情。
没有亲人的帮助,没有传统的社会关系的支撑,种植人只能靠着自己和这个逐渐扩大的群体。在100多年前,当种植人的比例超过了15%,他们提出了平权法案,终于在名义上去掉了歧视的标签。谁要是再敢说他们是“植物鬼子”,是要坐牢的。当然,总有人偷偷摸摸的说,并且继续鄙视鬼子。鬼子脑子好使,身体更能适应星际生活,与其说是鄙视,不如说是羡慕的反面表达。
种植人的去世,由于没有子女的哭丧,按照迷信的说法,他们的灵魂留在“无界之地”。邱斯豪是马教授的得意门生,他也是一个种植人类,去年也评了教授了。
邱教授强烈要求星际督察总队调查老师死亡的真实原因,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不要闹事,这件事非常敏感,你不知道吗?”
哪怕他是一个教授,面对督察的时候,他也是害怕的。
一开始他要说理,拿出了不少马教授生前的资料,证明老师完全是一个正常人,对生活充满期待,对工作充满热情。他还打开马教授的朋友圈,哪一条不是热情洋溢的呢?
督察对他说:“你不懂,越是发这些东西的人,内心越是痛苦的。”
后来他竟然闹起投诉来了。他向星际零区委员会投诉,也向委员会的委员们投诉,写了大量的材料,都是石沉大海了。“石沉大海”这个词语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了。据说在危机纪元之前,地球上有广阔的海洋。现在的人,只能从视频中去了解大海的广阔。有钱人,买了泰坦的旅行,还有机会体验那种汹涌澎湃。
那种澎湃的感觉,你如果关注了某个网红,看她向泰坦的甲烷海洋蹦跑过去,如果这个时候你还着迷于她的身材,那真是无药可救。
石沉大海,对邱教授来说,不是失望,而是认清了一些事情,以前他不懂这些。
报警和投诉都没有用,他就打算找媒体。他才跟一些从事媒体的朋友聊了几句,督察就找上门了,他们很生气,近乎威胁的警告他:“再闹,就通知你单位。”
邱教授这次没有害怕。他只是认清了形势,不再与督察争论。
年纪较大的督察见他面无表情,乘热打铁的说道:“作为科学工作者,尤其应该支持政府的决策。现在是什么时期?啊!你也是知道的!要是影响了第78届亚云子纪念大会的召开,要抓你是没有问题的!”
“是的是的,等大会之后再说吧。”邱斯豪认怂了,这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脆弱性。
“你们这些人,不要以为改造了基因、智商,就比谁强。你这种人我也见多了,说句不好听的,智商不如情商管用的……”
眼见老督察还要说个没完,邱斯豪示意要关门了:“放心,我不闹了,再见!”滋的一声,电磁防护门就关上了。
“这人,都是为他好,这个态度,真是!”
走道里,传来了老督察不满的声音。随后,一老一少两位督察的沉重的脚步声,渐渐的消失在走道的尽头。他们又要忙大会的事情去了,也是够辛苦的了。
除了邱教授之外,单位的其他人并不热心,哪怕他们中很多人也受过马教授的恩惠。反倒是这次考古专家组中有几人,是愿意提供帮助的。
米教授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懂文字的。有一天,他偷偷的找到邱,拿出一摞分析资料。米教授分析了马教授死亡前后的朋友圈,发现了一个文字上的特征,那就是,马教授在遇难的前一晚,朋友圈中出现“我”这个词的频率显著的提高。这可以说明心理上是受到了某种打击,也可能是遇到了苦恼的问题了。
但是邱斯豪知道,仅凭这一点信息,督察和联盟是不会理睬的,反而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马教授的追悼大会低调的办掉了,一切都要为即将到来的亚云子大会让路。
在追悼会上,邱斯豪认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简单攀谈了几句,他们彼此发现,对面这个人跟自己有相同的怀疑,那就是马教授不是自杀,他的死另有原因。
女记者主动约邱斯豪找个时间聊一聊,邱斯豪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他这段时间有点忙,既要操办老师的丧礼,又不能放下手头的研究工作。他知道弄清楚39个垃圾桶如此集中出现的原因,是老师一直以来的心愿,他有责任继续前进,哪怕是孤独的。
在又一个孤独的夜晚,邱斯豪想起了那位女记者,是一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有一点傻乎乎,却很真诚的样子。
他有意无意的打开这位记者的自媒体页面,用眼神随便的翻动。
媒体机器盯住邱斯豪的眼球,捕捉眼球的细微转动,乃至瞳孔的大小变化,自动展示出他关心的内容。直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放在了五个字上,“暗物质消失”。
这五个字被媒体机器人放大了,一闪一闪的。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AI启动了,一个甜美的拟人声音低声播报:processing,processing,pleasewait……
邱斯豪不知道的是,远在另一个星球的另一个屏幕上,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在这个屏幕前,一位年轻的探员,斜靠在椅背上,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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