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不回来了,”权仲白说,“在子梁家吃饭,吃完饭回来。”
自从她怀孕以来,权仲白能回来都回来吃饭的,唯独去这个子梁少爷府上就有几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为杨善榆,乃是陕甘巡抚杨氏长子,也是名门子弟,却不从科举出身,一意钻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药上是立过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个六品散官,这几年来声音不多,似乎在钻研新的火药配方。蕙娘也有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听权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样多达官贵人,求你去和他们交接都求不来呢,你倒好,得了闲就在家里消磨时间,丝毫不出去交际,唯独和他关系那样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时常往来。”权仲白站在屏风后头换衣服,隔着屏风和蕙娘说,“不过我的朋友的确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样容易寻到呢?”
实际在这一点上,蕙娘更没有资格说他,她自己的朋友还要比权仲白更少一点,尤其权仲白可能还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荡子结为知交,可她这样的人,谁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却有冲突时——就好比权季青——双方还谈什么结为知交?恐怕连最基本的善意都不会有……
想到权季青,她不禁有几分烦躁:这头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杀兄夺嫂的盘算,简直是有逆人伦,平时表现得极为淡然从容,丝毫没有破绽。自己刻意回避了一两个月,权季青也根本不过来主动接触。只是每每在拥晴院碰面时,此人眼神,总是大有文章在。权仲白就在边上呢,那一眼之间的热度,却好似要烧穿她的浏海,在额心烧出两个洞来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实不难揣摩,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强,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权季青连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说出口,那么她虽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却未必会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诸于口,便正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这都成亲一年多,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内,被小叔子这样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烦——越烦,也就越对权仲白有点失望——这人,总是经不起比较的……
可她要这么往下去想,那就等于是中了权季青的计了。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好被权仲白看见,他从屏风后出来,一边还系着纽绊,“怎么,有心事?”
“家里的事。”蕙娘不由分说,就先白了权仲白一眼,“都赖你,耽搁了我半年……”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权神医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他本来漫不经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着她:说来不错,当时约定半年之内,她不能对长房出招。可没有多久,清蕙就怀有身孕,这半年的时限过去之后,她已经又是闹胎儿横位,又是闹血旺头晕的,他跟着闹腾,倒把这事给忘了个精光……
“对了,”权仲白便道,“说来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为了谈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吗?倒是可以顺带着也让你和子梁太太见上一面。”蕙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闲来无事,怎能随意出门?”
见权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胆小,辜负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为自己辩驳,“从前在家时,出门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过门的?你这是又要扯我后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权仲白说着就唤人,“给你们少夫人备辆马车,再往娘那里送句话,今晚我带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请安了。”
绿松迟疑着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可这丫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应了,“哎,这就去办。”
说着,也不去看蕙娘脸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气得猛捶权仲白的肩膀,“好么,我的丫鬟,不听我的话,反倒听你的摆布——”
权仲白哈哈朗笑,将她搂在怀里,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顶着她的鼻尖道,“错啦,你站的是权家地,吃的是权家饭,这是立雪院的丫头,我们的丫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丫鬟。”
的确,随着名分变化,丫头们名义上的主人的确变成了权仲白,可他从前和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几乎毫无交流。像如今这样大剌剌地指使着来去办事的,也是近日才养出来的习惯。可这种意志冲突的情况下,绿松居然选了权仲白,这着实令蕙娘有几分郁闷,虽说权仲白带了药香的体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有几分心猿意马,可二少夫人还是很矜持,她哼了一声,闭着眼侧过头,“我不去,你就会诚心给我添乱。”
“你也有□个月没有出门了吧?”权某人一点都不气馁,“我这哪是给你添乱啊,我是心疼你被关着那。想当年……呃,你身为守灶女,肯定要时常出门巡视生意。”
一听就知道,他对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无了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蕙娘的反应,蕙娘便绷住脸,不给权仲白看出端倪。权仲白又续道,“自从过门,一年多了,都没怎么出过门,出去走走又怎么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会这么安分的。”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最后一句打动了蕙娘。想一想她闷在立雪院里有九个多月了,每天一抬头,都是这熟悉的天地房屋,为权仲白一说,她也的确有些蠢蠢欲动,思来想去了一番,虽不说话,可权仲白唤丫头们来给她打扮的时候,蕙娘就咕嘟着嘴,没有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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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去阁老府那几次,路都是走熟了的,无甚可说。今日去杨善榆的住处,走的就是朝阳门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还多,权仲白还想给蕙娘指点一番街景呢,可没想到蕙娘比他还熟,“这是老王家卖金钱肉的,那是这会才出的坛子,卖豌豆黄绿豆黄的,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个杂耍摊子,卖大力丸的。再朝东走走——那是春华楼了……看什么看,你不说了吗,我是守灶女,平时肯定要经常出来行走,我在东城那一块的名号,还颇响亮呢。”
“真的?”权仲白不免有几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这名号是挺响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镇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学市井中人的腔调问蕙娘,“是哪条道上的小尖斗?嗯?盘正条顺,招子又亮,原是相爷府的千金——哎哟!”
蕙娘捣了他的软肋一下,“我不同你说了……你自个儿回去打听打听,东城一带,谁敢动齐佩兰的铺子,你就晓得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打理几间铺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没有不来勒索的,见我年纪小是个不懂事的小东家,除了账房是雄黄来当之外,余下掌柜伙计们欺我年纪小,借机生事的有的是……”
见权仲白听住了,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好汉不提当年勇,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哎,算啦算啦。”她说,“也就是小打小闹,和你的丰功伟业比,没什么可提的。”
也的确,权仲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远赴漠北去给先帝寻药了。焦清蕙开几间铺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声有色,这和他的功绩似乎也不能比。可权神医竟像是没听到她的说话,他依然还在出神,过了一会,才低声道,“齐佩兰……我先也听祖父喊过你佩兰,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没有用本名的道理。”这没什么好瞒着人的,从前不说,那是权仲白不问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单名奇字,起个谐音,便是齐佩兰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时候也称我佩兰公子,免得带出闺名,终究不雅。”
“唔。”权仲白面色深沉了几分,竟不再说话,双目神光闪烁,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经陷入了沉思。
毕竟要接受家里商业,焦四爷去世前一两年,蕙娘以齐佩兰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闯出过一点名号的。虽然限于年纪、精力,无法做得更大,但东城一片她的几间铺子,现在还经营得不错。蕙娘原以为权仲白从前听说过她,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她静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冲权神医挑起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没什么。”权神医漫不经心的,“纫秋兰以为佩,你这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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