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这么一问,焦清蕙飞了他一个眼色,似乎还算比较满意:毕竟是没有装傻到底,还懂得问一问。她把头往权仲白肩头一搁,开始作了。“到底也是你的亲家,这次过来,除了你之外,家里人都到了,也没人给我送个信。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觉得我心胸如此狭窄,见到亲家,还会表现失态吗?”
“噢,”权仲白倒不大在意,“前几天她们其实就送信过来了,是我不让你过去的。你现在怀着孩子,见到达家那个小姑娘,恐怕要多想吧。”
这话真是比一盆冷水都管用,蕙娘几乎要跳起来,“你什么意思呀,什么多想不多想……”
“她们实际上腊月里已经到京城了。”权仲白说,“我去给请过平安脉的,当时在岳母身边见了她一面,生得是很像贞珠。当时岳母也说了,会带她过来认门,生得那么像,家里人肯定会吃惊,会表现出来,你看到了,肯定也会有点想法,我们之间就难免这一番对话。这又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让你安分养胎呢。”
会给焦阁老、四太太扶脉开方子,权仲白肯定就不会冷落了达家,蕙娘对此倒是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她就实在是有点奔溃:这个权仲白,打着怀孕的旗号,真是该瞒就瞒,该做主就做主,一点都不客气。自己猜他没有什么城府功夫,倒真是小看他了,见过了同亡妻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回来面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份演技,着实不错。谁知道私底下,他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见了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呀?”她免不得酸溜溜地,美眸含怨,在权仲白脸上刮来刮去,几乎可以给他剃须。“生得是挺美的,黑里俏,眼睛细细长长,挺有神的,哪里像我,眼大无神,就不讨别人的喜欢……”
她还不算讨人喜欢?权仲白不禁失笑,扫了蕙娘一眼,忽然有几分意动,他勉强按捺下了这不该有的思绪,笑道。“都说女人吃起飞醋来,薄嗔轻怒,是挺惹人怜惜的。我怎么觉得你这个醋吃得这么凶巴巴地,让我看了害怕——”
见清蕙嘴唇一撇,眼角立刻就泛了红,权神医大吃不消,才要说话,小娇妻便翻进床里了。“谁、谁吃你的飞醋……”
话到了末尾,竟有几分哽咽。权仲白还能怎么办?只好握住焦清蕙的肩膀,一点点把她扳回到了自己怀里,“其实就是长得一样也没有什么,任何人的心都生得不同,心不一样,长得就是全然相同,也没什么意思。你要觉得我会因为生得一样,就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舍,那就小看我了。”
这个人爱把话摊开来说的习惯,很多时候讨厌得很,可也不是没有好处。虽然还是连一句甜言蜜语都懒得提,可在这种事上的表现,的确是能让人放心的。
蕙娘半天都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作下去的意思,适当拿乔,那是手段,也是乐趣。权仲白体谅她怀这一胎受了好多苦,自然也会配合她做作一二,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一直拿腔拿调下去,把权仲白的界限无限制地踩低。换做从前,她也许会这么做,但如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个蠢材,她自然要把他当个聪明人对待。这个话题进展到这里,相公态也表了,已经很可以结束了,再往下说,只是自讨没趣。
可她心里堵呀,这又正是怀孕时候,理性哪里比得过感性?要是达贞珠、达贞宝姐妹,生得国色天香,又是才貌双全,不说力压她焦清蕙吧,起码能和她拼得不落下风……那她心里也许还就没这么堵了。可今日见了达贞宝之后,要说她心服口服,那真是假的。就这么一个条件,人家权仲白是争着要娶,这和争着不娶之间,一进一出,落差是真的很大。
“我看她为人也挺好的。”她为贞宝说了几句公道话。“虽然小地方出身,但谈吐、举措,都和一般京里的大家女儿一样,得体大方,人又和善爱笑……她和她姐姐,就那么不同?”
“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了。”权仲白三言两语,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可焦清蕙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了很高的兴趣,她望了权仲白一眼,倒并未曾娇声软语,又摆弄她的娇嗔风情,而是若有所思,眼神深邃,隐约竟含了些许幽怨,只是这怨得又同从前那故意做作出来的哀怨,又有极大不同,更浅、更淡,藏得也更快。
“同我说说她吧。”她说,“在京里住了这么久,似乎还从没有听谁谈起过她。”
同续弦谈元配,似乎总有几分尴尬,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见蕙娘神色宁恰,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从小身子不好,胎里就弱,”他说。“连二十岁都没有活过,少年就已经夭折,认识她的人,本来就并不多。你听不到她的事情,本来也很自然。就是府里,对她留有一点印象的,也就是大哥、大嫂和娘、祖母了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蕙娘是真的有点好奇,“我想,她必定是与众不同的喽?”
“是挺特立独行的。”权仲白回想了一下,“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太多,成婚时她几乎已经弥留。你要我现在说她的样子,我真说不上来了,也就是看到达家那位小姑娘,才想起来,的确是生得很像……可要说她的性子,我倒还记得很清楚的。你恐怕想不到,她虽然身子不好,但人却顶有意思,从小就爱好地理,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扬帆远扬,到南边的柬埔寨、安南这样的地方去看一看,如果能更往远处走,就是去印度,甚至是传说中三宝太监曾经到过的那片极炎热的土地,她也想去瞧瞧。”
这么一个奇志,的确是够出人意料的了,蕙娘默不做声,听权仲白继续说。“当时达家虽然人口不很复杂,但隔房总有几个女儿,似乎看她也不大顺眼……她都并不在意,衣食起居,过得去就行了。我学医小有名声之后,几次为她扶脉,她谈的都是书上看来那广阔的天地,对于内宅斗争,丝毫不放在心上。贞珠实在是个对生活有自己见解、自己追求的人,她虽然体弱,可却始终对生命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热情。唉……可惜往往也只有体弱的人,才会这样珍惜光阴了。后来,在我入宫为皇上扶脉的时候,她偶然淋雨,发起了高烧。病情耽误之后转成肺痨,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天下间令人惋惜的事,他这个做医生的应当是见得多了,说起自己从前的故事,口吻也这样浅淡。“我本想为她多试试针灸,但行针灸必须脱衣,为免她名节受损,不得不加紧筹办婚事。结果就是如此,我这辈子虽然医好了一些肺痨,可却没有能治得好自己的妻子。”
这是个悲伤而讽刺的故事,蕙娘半天都没有出声,倒是权仲白行若无事,“好啦,故事听完了,你也该睡了。”
他将床头长板移去,又敲磬唤人来,熄灯落窗帘,温衣倒水……等丫头们忙忙地准备过了,蕙娘也吃过了最后一道夜点,漱了口重新上床歇息。两人也不再说话,只是安稳合目而眠。
孕妇嗜睡,蕙娘本来近来一向是最好睡的,可今晚却了无睡意,心里只来来回回地想着权仲白说达贞珠的那寥寥数语。她虽未曾辗转反侧,可如此直挺挺地睡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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