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的心境:
撒下的种子绽出了嫩绿的小芽,栽培的幼苗结出了满树的繁花。
掘井的人看到了第一股清泉,捕鱼者把沉重的鱼篓背回了家。
破碎变得完整,杂乱成为井然。
树木变成了桌椅,泥土垒成了大厦;
啊,劳动,万物的创造者,
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你的点化!
井,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度。一筐筐的土绞了上来,一个个的踏窝逐渐增多,可是防空洞仍没有综影。季节已是春天,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整天呆在这个洞里,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进行着劳作。
“你怎么也打起井来了?”是喜子!“我去了一个月,整天都打井。”喜子去的地方听说已到了陕甘的交界。舅舅问:“你们那儿今年也是春旱?”“大旱,麦子全旱死了!我们那儿是靠天吃饭,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全出去要饭了,我没事干就回来了。”“你们那儿的井有没有这么深?”“我们那儿的井都在一百多米,最浅的也有五十米,轳辘上的绳子都能拉几里地。”“附近没有河?”“哪儿来的河呢!我们那儿是原,和陕北差不多。”“你怎么去了那么个地方?”“没办法,等到最后了。”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喜子,都是我害了你!”“也不能全怪你,主要还是我没有关系,三娃子去的地方就比我好得多。”舅舅说:“三娃子能有什么关系,他妈也不过是个治安委员。”“可就比我强多了,他妈给公社一说,公社再给学校一说……”“看来只要有点权就能办事。”“我们那儿更是这样。书记和队长权大得要命,简直就是土皇上,就是他娃都牛皮得很,看上谁谁就跑不了。”“他要干啥呢?”“给他当媳妇呀。我们那儿女的少男的多。”“有女知青没有?”“女的不敢去,一去就回不来了!俺们那儿的女娃长到十岁就有人提亲来了,结婚年龄也比咱这儿早,女十五,男十七。”“婚姻法在你们那儿就不起作用了?”“我们那儿是公社书记说了算,谁要给书记送点礼还能提前,他自己就娶了两个老婆。”“那就没人管了?”“山高皇帝远,谁管呢?也说不定县委书记还娶了三个老婆呢!我刚到那会儿有人把我也当成女的了!”“你头发这么长,也难怪人家把你当成女的。”“唉,那天我也不过围了个红围巾,结果我去镇上逛集,一个小伙子就把我跟了几里路,我走他走,我跑他也跑,最后我站在路边儿尿了泡尿,他才不跟了。”“哎哟!”舅舅笑得前仰后合。“你要是拉屎,那小伙子可就上来了!”“可不。我那天还真想拉泡屎!”过了一会儿舅舅说:“你也不要总往回跑,当心招工时人家不推荐你。”“男的一般不留,再说我和队长的关系比较好。”“才去了两天,你就和队长混熟了?”“投其所好呗。队长他娃没媳妇,我就说俺那儿的女的满街跑,回去我给你娃拉一个来。”“人家能信?”“开头他也不信,最后我说,俺那儿有个瓜女子,吃了睡、睡了吃,见人一笑,还露两板牙。都十八了,她妈见人就说,‘这今后谁要呢?’队长马上就说,‘那你给咱领来吧。’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他办事来了,工分他还得给我照记!”“真有个瓜女子等着你领?”“哪有呢,我还不都是骗他的。”“那回去给人家怎么说?”“我就说没看好,瓜女子半路跑了。”“人家能相信?”“那儿的人好哄,说啥都信呢。我再拿个谁的照片让他看一下,他就更信了,更把我当爷敬了,我这半年都不用干活了!”看来喜子的社会经验是大大长进了!
“李老师来了!”奶奶在阳台上喊。
“让他爸单位开个证明,就说他在那儿已另组家庭,并且还有三个孩子。”舅舅不解:“现在办的是病免,咋还要这些证明呢?”“我想再给他努力一下。当然凭那个证明是完全可以免下的,但是那么可怕的病,今后又有哪个单位敢要他呢?”想不到,李老师竟替我考虑得这么长远!舅舅也很感动:“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全。”并且立命我,用加急挂号的方式给爸爸写信。“他爸向来把事不当事,就这还不一定理呢。”
不过这次,爸爸很快就寄来了证明。“我已于某年某月与某某某离婚,现已在此重建家庭,并已有两儿一女,但我对长子的责任仍在履行。某某油田革命委员会。七二年四月。”“他爸这证明开了个啥吗!”舅舅拿着证明对奶奶说:“李老师的意思,是他爸已经有三个娃了,这娃对他来说就是多余的。他倒好,说他对长子的责任仍在履行,这样一来就不是独苗了!”“让他爸重开!”奶奶说:“他都不寄钱了,还履行啥责任呢?”“算了,他爸那人也不可能按你说的办,总怕谁钻他的空子。”“这肯定又是他后妈的主意!”不知怎么,奶奶对爸爸的印象倒挺好。
李老师看后也摇了摇头:“看来只有办个病免了。”但是李老师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把两份证明一起交给了免下办。是独苗是病免,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个人是非免下不可!但是免下证却遥遥无期。实际上,免下证不只是给了我一个免下的资格,更主要的,是它能给我带来一份临时的工作!李老师不是说,免下了就是社会青年了吗,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公社。人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吃饭。到时候凭着免下证,凭着我是社会青年,公社的劳务介绍处就可以给我介绍工作,尽管都是临时的,但是我总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再也不必让奶奶养活了,甚至还可以给奶奶些钱,以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因而,我焦急地等待着免下证!“你不要急,就在家里和我看娃,要不,你就到后院打井去。”
井底出现了一层岩石,那个镐头完全用不上了。舅舅拿来了一个钎子,重量在十斤左右,扔下去,井底发出沉闷的一声。“你现在下去敲敲看。”果然情形不同了:火星飞迸,碎石乱溅!舅舅说这层岩石下面就是水,可这层岩石却怎么也突不破,同时我也相信:岩石下一定是暗流涌动!缝隙间已经滲出了细密的水珠,我不顾一切向岩石猛击!那些飞迸的碎石溅得我睁不开眼睛,岩石被一块块敲碎,水顺着缝隙不断涌出。终于,一股汹涌的水流喷薄而出,象抑制了许久似的!碎石和泥浆混在一起,舅舅把轳辘绞得飞快,渐渐地,泥浆越来越稀,水也越来越清、越来越渗凉。井,终于掘成了!那些菜芽儿也重新抬起了头!
免下证仍然没有下来,我又陷入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通过打井我感觉到,人的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处于劳动和创造中,而休息和吃饭不过是劳动的再生产而已。如果相反,生命就会窒息!而我现在呢,除了帮奶奶看娃再无别的事情可干。“你给娃擦个屁股把娃擦得一个劲儿叫,我给娃擦,娃不叫还笑呢。”看娃确实不是我的专长,我应该干一些有创造性的事情,但是干什么呢?舅舅回来对我说:“你现在要赶快学一门手艺,你看喜子他哥学个木工就把吃饭问题解决了,人总是要吃饭的;你如果想学,明天我就带几样工具回来。”
第二天,舅舅果然带回了刨子凿子等一应工具,于是,我就自学起木工来。我把家里废弃不用的木板集中起来,琢磨着是否能做出一个什么东西。舅舅说:“任何事情都是从小到大。你先做一个小板凳,也好让你奶给娃喂饭用。”于是,我就从小板凳做起。
我仔细研究了小板凳的构造:主要是四条腿,不,应该是十二条腿——那八条腿不过是横着罢了!形状吗,是平面四边形,或者矩形,这就要求四条腿相互平行,腿和横牚必须垂直,横牚之间平行且垂直。可我做的小板凳又是什么样子呢?腿和横牚不是锐角就是钝角,腿和腿自然也不能平行,且不能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舅舅回来看了问:“你这是做的高低杠吧?”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奶奶说:“不要做小板凳了,我看小桌子还简单,就让娃……”舅舅笑了:“你娃连小板凳也做不了,还做小桌子呢?”奶奶总是把我估计得很高。
由此看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无师自通。可是喜子已经走了,喜子的哥哥也很忙,再说他那个院子我也不想去。前天,张风莲还在街上骂呢:“别人的娃都下乡走了,她的娃就不能去,还缠着邵主任开证明,明明儿是逃避上山下乡呢,可说是独苗……”
“没想到咱的师傅就在眼前呢,咱也不知道。”这天晚上舅舅回来对奶奶说:“小利的木工活做得可好了,给他姨做了个大衣柜,还给他自己做了个床头。”“小利还真能行。”小利是奶奶的侄子,舅爷的小儿子。“小利那娃可怜。”奶奶对舅舅说:“从小就跟着他爸拉车子呢,没享过一天福。”“小利比咱毛毛也大不了几岁,你看现在人家这手艺学的!小利还有工作呢,二级工,一个月也不少拿钱。不然我说咱毛毛得赶快学一门手艺!”“那就让咱毛毛跟着小利学去。”
于是,我就到舅爷家学木工去了。
第五十章
舅爷的家在小南门外,舅爷实际已经不在了。去年,五月,春意盎然的时候,舅爷离去了。我去医院告别了遗体,却未去参加他的葬礼。奶奶说:“去得人多,你就不去了。”我知道,舅爷的娃多,八个呢!现在又添了三个媳妇,三个媳妇又生了三个孙子,舅爷当爷了,然而舅爷却去了。去的也似乎有点太早,刚过了知天命的年庚。奶奶对二舅说:“你二舅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知道得多你甭说么,一说就……”所以舅爷死时紧闭着嘴,好让人放心,他到那个世界再也不说了!可是他的眼却微睁着,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依恋的呢?这个世界对他也有点割舍不下,往他的脚上套了一双鞋,但是舅爷却不‘受——他的脚肿着,穿不上。嘴紧闭着,眼微睁着,脚浮肿着,这就是他给我的最后印象!
我来舅爷的家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这二年来得少了,小时候可是经常光顾的。那棵老槐树还在,还立在舅爷的门外。那个木板车也在,就靠在槐树的身上。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也在,她比舅爷大许多,可她,伛偻着腰,还围着锅台转。那个下放了几次的干部,还在最里面住着,还自己生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那个爱上街的妇女,想必又上街去了:门上是一把暗黄的锁。这个四方形的院子呀,我什么都熟悉!
舅爷的门上也扣着一把暗黄的锁,但是我有的是时间!厨房的灶台竟擦得锃亮,灶台下的小凳仿佛还烙着舅爷的印记。舅爷当年就坐在这里拉着风箱,一身的尘灰,一脸的疲惫。水开了,小利把面下了进去,面下的少,水添的多。舅爷说:“多下点面,今儿毛毛也在这里吃。”小利多下了点面,可是我却吃不下去。我知道,小利和舅爷拉了一天的车,平时就吃的这面少水多的饭!“三年自然灾害”时,奶奶常常给舅爷家送吃的,现在舅爷家的情况好转了,可是舅爷却不在了。
“毛毛,你啥时候来的?”正是小利,比原胖了一些,也精神了一些。“毛毛,你还是老样子!”“你也没变。”“你舅让你来和我学木工,其实,我也是才学呢。”“可俺舅说你的木工活做得可好了。”“甭听他瞎说,我做的那些家具全都用不成,给俺姨做的那个桌子,人家一吃饭就倒了。”我知道这是谦虚之词,执意要看看他做的家具,于是他把我带进屋里,指着一付床头说:“这是刚做的,就这还做得象个样子。”床头还没有油漆,但却做工精致,比我那小板凳强似百倍!“我那小板凳做得象高低杠。”“我听你舅说了,那是卯没有凿好,木工活主要就在凿卯。我干的时候你看着,看几遍也就会了。”于是我们来到外面,小利支好了案子。
小时候,我常见小利和舅爷一起拉着木板车。碰到上坡,舅爷在前边拉,小利就在后面推。当然舅爷的娃也都帮舅爷拉过车,但唯有小利对父亲的感情是真挚的。据说大儿子对父亲一直存有看法,原因吗,还是父亲影响了他的前途,而老二和老三也有着同样的心理。小利却不讲前途,他天生就是一块工人的料,他似乎很喜欢帮父亲拉车。父亲的压力是双重的:生活的重负,社会的歧视。小利对父亲的爱也是双重的:父亲在前面拉,小利在后面跟着,既减轻了父亲的重负,也对那些不谙事的孩子们形成了威慑!夏天,父亲的头上会有西瓜瓤;秋天,父亲的脚下铺着香蕉皮。父亲年迈眼花,只顾拉车不顾脚下,小利怎么能不跟上呢?小利没有上过学,小利的学全上在父亲的身后和马路上了!舅爷死在拉车的途中,死在小利的臂腕中,小利望着木板车流下了酸楚的泪。
“毛毛,啥时候来的?”是舅爷的大儿子回来了!他在一所中学当物理教师,也就是去年不给我辅导功课,还说学习没用的那个。但他长得还是很潇洒,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没有考上大学却留在母校当了教师,由此可见,他在学习方面还是出类拔萃的。也就是他高中毕业的那年吧,舅爷被打成了右派,他连考五年大学不中!他和舅舅是同龄人,舅舅大学已经毕业了,他仍然在做着高考前的准备。直到他当年的班主任对他说:“王天胜,到现在你难道还悟不出其中的玄机吗?那就不是单纯考试的事情么!”考试不是考试的事情?他感到班主任非常陌生!“你还小,还不懂。”班主任摸着他的头说:“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考试的事情了,你必须为你的家庭着想。你父亲从一个银行职员、变成了架子车队的工人,他每天靠繁重的劳动养活你和你的弟妹。你母亲又身染重疾,你是家里的老大,有义务和你父亲共同挑起家庭的重担。你不能把考试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况且,那也不是你一厢情愿的事!”班主任和他情同手足,这番话不啻是肺腑之言,也表达了对他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而实际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父亲打成右派后,家里的经济急剧恶化,父亲的工资由八九十元骤降为三四十元,这对一个十口之家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父亲不得不起早摸黑地养活他和他那七个弟妹,而他作为家里的老大,却整日整年地把身心和精力投入到这毫无意义又永无结果的考试之中,但是,难道就这样让他和父亲拉一辈子架子车吗?还是眼前这位班主任,当初向他灌输的却并不是这样,而是如何成为牛顿那样的人,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而他的各科成绩似乎也为这个目标做好了铺垫!但是今天,这一切难道都成为遥远的回忆了吗,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了吗?他觉得班主任,他的启蒙老师,他的恩师,与前判若两人!
“王天胜,我知道你的志向很大,抱负也不小。我以前向你灌输的,你一直当作终生的奋斗目标,但是任何事情都要看环境和机遇,人永远是命运的奴隶,任何与命运的抗争都是无谓的!你现在必须向命运低头,这也许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你必须经历,毫无选择地接受这个现实!”他的眼泪滚滚而下,最后竟失声痛哭。班主任抚着他的背说:“我已经替你考虑了,你可以在咱们学校当一名见习教师,这二年,学校在这方面一直很欠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给学校建议是可以同意的。这样,你有了一份工资,自然也就减轻了你父亲的负担,而你几年后也可以攀升到我这个位置,虽然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但养家糊口还是可以。总之,做一个平常的人吧,就象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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