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公子又是谁,你们知道吗?”说书人又说,“此乃南宋大诗人文天祥的后代文润昆,文家的正宗传人哪!”
“难怪难怪!”茶客们说。
茶香四溢,关于文家与殷海的话题还在继续——“殷海跳崖之后没有死,落在一根树杈上活了下来,并在日后活得有声有色,只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什么也不相信了。”正清说。
时光在月光里纵横交错。人的思想也好像香炉里的烟火——
对于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一家一户、一兵一卒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然而,对于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来说,所谓“重大历史”,不过是茶馆里的谈资;其中乱世英豪、千秋霸业,不过说说而已,也就是一壶浊酒或两杯清茶的工夫。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其间自身与亲人的命运如何:是喜是悲,是死是活;死去的,如何安葬;幸存的,怎样生活。而对于正清、正艾这一家人,尤其是母亲来说,神兵这一来,造成了小妹妹的惨死;她还没来得及啼哭一声就已埋进黄土;母亲的悲哀,更难以言说。还有忠厚善良的殷渡舅舅,为“大菩萨”效力卖命,却惨遭屠戮。侥幸逃生的殷海后来找到他的尸体,埋在了金子山下的一个小土坡上,并在那里种了一棵松树。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兵舰、商轮多次浪翻、撞沉川江木船。四川军阀杨森的部队扣留了两艘英国商船。英国兵舰随后炮轰万县,造成大量居民死伤和财产损失,并引起一系列外交纠纷。而对于正清、正艾一家人来说,英国商轮这一过,浪翻了爷爷驾驶的柏木船,爷爷因此欠债、染病;为了还债,丢了性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所有这些悲哀没有任何史书记载,只有亲人默默承担,世代承受。
在烟村上游的鱼嘴,有一块岩石叫麻雀蹬,枯水季节浮出水面;白天常有许多麻雀停在上面。相传原先每到夜晚,就会有一只金麻雀从石缝里出来,叫声清脆婉转。但自从英国轮船经过此地,金麻雀就不叫了,日后也再没出现。
传说归传说。而夜深人静,母亲的哭泣有谁听见?清晨,唢呐声声,又一支送葬的队伍沿着黛溪走上山坡,哭声与溪水一同呜咽。就在那棵大黄桷树边,新起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人称“神兵坟”。没有人记录这些神兵的名字,仅在某一个镇志上留下一行小字:“神兵起义不久,被川东巡抚率军*。一千多名神兵的尸体,丛葬于倒碑黄桷树下”。
春风吹来,坟墓被青草覆盖,孩子们又跑来捉迷藏、捉蝴蝶,而奔跑嬉戏间,不觉已渐渐长大。
第四章·聚兴昌(1)
聚兴昌
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
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
——何崇政
蝴蝶翻飞,男孩的心思飘忽不定。自从上次在棺山坡认识了那只彩蝶,正艾整天心神不宁。他常常把心事跟蝴蝶诉说,向蜻蜓吐露。他发现,每次跟蝴蝶说完,心情都很沉重;因为蝴蝶的翅膀总是沉甸甸的,飞起来偏偏倒倒,也没个方向,好像受了打击似的。他本想从蝴蝶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后来发现,蝴蝶自己还需要安慰呢,否则,它们飞起来的时候,怎么总那样东倒西歪,像喝醉酒一样?而心事一旦告诉蜻蜓,蜻蜓立刻心领神会——它先是停在油菜花上静听,一边听一边吮吸阳光,听完一闪就不见了,或飞上高空,或贴近水面,灰暗沉重的心情一下也变得明亮、轻盈,可持续的时间并不久长。看来蜻蜓也靠不住,实在不稳定;自己的心情更是如此。正艾心想,可这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想着想着,蜜蜂又嗡嗡飞来,扰乱他的思绪。黄昏总是和蜜蜂一起来临,飞在忽远忽近的天边,让正艾感觉到,这世上许多幽深的事物都这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飘忽不定。天一暗,山林溪水又都变得暗淡灰红,然后就没了色泽,归于幽暗寂静。等月亮出现在水中又是另一种心情,仿佛一把镰刀,割破水帘又沉入水底。每当正艾在山林水泽间独自玩耍,追逐着那些天上飞的、心里想的;正清总是挑着沉重的担子,和挑夫们一起排着长队,走在山路上,并低头喊着号子:“一扯船,二摇金,三挖煤炭伤人心……”
在烟村这样的水码头,出行、运输、商贸往来,都离不开大小船只。扯船又叫拉船,也叫推船或跑船,是烟村最基本的谋生手段。而在黛溪与长江的交汇处,有几个天然岩洞,曾经有人在洞里挖出金沙,淘出少量黄金,但收入有限,这就是“摇金”。后来因为岩洞坍塌,这门营生几乎断绝。至于“三挖煤炭”,是指在南面的羊耳山里,有一座小型煤矿,矿藏有多丰富,人们不得而知,但许多家庭都靠它生活。正清虽然只比正艾大五岁,但哥哥就是哥哥,弟弟总是弟弟。哥哥不仅体力更强,而且更懂得为父母分忧,挑起家庭重担。有了这样的哥哥,加上天生多愁善感,正艾自然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蜻蜓、蝴蝶和野花上的蜜蜂身上,并时常照一照那面神秘的铜镜。兄弟俩都早出晚归,但渐行渐远,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哥哥天不亮就加入了挑夫的行列——常常是二三十人的队伍,挑着大米、木材、煤炭或药材,排成一队,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上百里;走到中午,其中一个“老挑二”当地人的说法,指经验丰富的老挑夫。大喊一声:“歇气——”所有人都同时放下担子休息。俗话说:“老挑二不在忙上,初一过了还有十五,太阳落土还有月亮。”老挑二就这么稳健又稳当,稳稳当当地承受重负,忍受贫穷,从不抱怨,从不反抗;而他们的道路如此漫长,走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小扁担挑成老挑二,吃苦受难的命,从来都一样。正清边走边想:神兵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失败了?自己为什么要射死袁大菩萨?——为救弟弟和善珍。可还有别人呢?母亲和妹妹,父亲和爷爷,还有长江边那么多受苦人;只看见别人欺负他们,没看见谁来救他们、保护他们。单靠我谭正清一个人行吗?至于小小的善珍,为什么一想起她,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她的到来,为什么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喜悦和幸福,反而给自己增添痛苦呢?——她来是来了,可住在虞家大院;随着年龄的增长,见面也越来越难了——她和我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每想到这些,正清的心情都格外沉重;而心情一沉重,肩头的煤炭、柴火反而变轻了。是的,我还能挑起更重的担子。正清暗想,等着瞧吧,冉瞎子都说了,我将来必定是个大英雄!射死袁大菩萨,不过是一点小意思,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在后头呢!他就这样挑着担子走啊走,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转眼间,已经十四岁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聚兴昌(2)
回到家里,正清很少看见父亲,他一直在外面辛苦劳碌,重整家业。母亲更是起早贪黑,下地干活,料理家务。只有弟弟正艾不做正事,早出晚归,不是在江边撒野,就是跟冉瞎子学些情歌回来,听得正清心神不宁。这一天,正清刚挑煤回来,累得瘫在那张旧躺椅上;天已经黑了,父亲母亲都还没回家;正艾却站在窗前对着月亮唱歌:
凉风绕绕天要晴,画眉绕绕要出林。
马儿打扮要出阵,姑娘打扮要嫁人。
他唱得那样投入,全然不顾屋里空空,也没看见正清回来。而正清正倒在旧躺椅上,累得直喘粗气,就听见这样的歌,看见铜镜在月光里一闪一闪的,把两个小人映在窗户纸上;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他顺手捞起扁担,朝弟弟砸过去,正打在正艾头上。正艾头破血流,可梦还没醒。
父母回来,都向着弟弟。那是正清唯一一次对弟弟动手,日后,他后悔不已。
由于爷爷钻水之后,上来的只有铁锚,爷爷再没上来,“民熙”号船长一共补给父亲三十块洋钱,算是工钱和给死者家属的补偿。人已经去了,再说什么也无可挽回,拎着沉甸甸的钱袋,父亲默默回到家里,一路上还哼着爷爷在船上常喊的号子“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过了青滩莫夸嘴,前面还有个乌梢尾……”直到这时父亲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号子,字字句句都浸透着船工的血泪。
回去之后,父母商议,觉得跑船、钻水都是要命的行当,不是长久之计。而三十块洋钱刚够还债和赔偿船老板的损失。船老板陆永隆说:“这还算是便宜的。”父亲也没话好说,又借了一笔钱勉强重修了房子。全家人不得不重新规划今后的生计。
陆永隆还做着烟土生意,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一般人不敢涉足。可全家被逼到了这一步,父亲谭孝明决定铤而走险,他将目光转向了长在深山野地里的那一片片红罂粟。
一向小心谨慎的父亲从不贸然行事,他先是独自去山里察看行情,随后便带着几个伙计一起去收货。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收些青菜头回来,再运到码头上装船,卖给外来的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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