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着眼前神色懵懂的碧扉,裴皎然别过首,沉眸掩去目中闪过的异样。碧扉干净纯粹如同白纸清泉,她不忍将墨迹泼于此中,毁了这份难得的纯真。
所以她不打算同碧扉解释真相如何。
握住碧扉的手,裴皎然温声道:“我知道了。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去休息?”
“我睡得迷迷糊糊,刚好听见动静,便起来看看情况。没想到是你回来了。”碧扉面露忧虑,“女郎似乎清减不少。”
“无事。你快回去歇着吧。”裴皎然神色温和地道。
听了她的话,碧扉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也不忘叮嘱她要早些休息。
倚在窗边看着碧扉进屋灭了灯,裴皎然亦吹灭了屋内其余灯火,只留下案上一盏孤灯。
披发倚着凭几,取了白鹿纸铺于案上。裴皎然提笔研墨,开始写去年的述职文牒。原本这份文牒年前就得交给州府,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下来,以至拖到现在才写。手中羊毫笔揽尽墨汁,文不加点。不过半个时辰,一手以漂亮馆阁体写就的述职文牒,跃然于纸上。
将其写好后塞进了信笺里。裴皎然又从一旁的木匣里取了叠剡藤纸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案上摊开。虽为密疏,但依然不得怠慢。
为了让皇帝可以接纳自己的意见,上书者需得用敬称,还得注意语气用词等方面。以自谦词体现上下尊卑,对君王的服从,并且要在起首时用上主动承认冒犯的词语,来缓和气氛以及减轻帝王的不悦。
“元月日,晋昌县令裴皎然谨昧死顿首上疏皇帝陛下。臣闻魏公玄成《谏太宗十思疏》中有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又云“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今……”写了半个时辰,见笔上墨汁已无多少。往砚台中沾了沾墨汁,裴皎然继续写到,“伏惟皇帝陛下,溥博法于乾坤,贞明侔于日月,文治武功,亭育天下,十有八年,车书所至,声教大备。微臣生逢明代,虽非谏曹之身,但承皇帝陛下广开言路之恩,亦敢陈无言之直。伏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而食为民天。昔岁阴阳暂愆,河西水旱做沴,幸得陛下仁德庇佑,民无饥色,且谷有常价,然河西数年之资均耗尽。纳隍之心,则有所轸。臣伏见今岁初瓜州为吐蕃兹扰,因兵燹毁败卢舍田产者众,因战无养寡居者多。今春耕虽未至,但人心既骇,且元气未复,农功难开。臣知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度支,皆多仰于江淮与益,少仰于它州。以陛下忧劳万机,或亲灯火,励精为治,犹惧有失。而兵燹之苦尚至,将使陛下圣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儆戒之耶……甘就鼎镬,犹生之年。不胜恳款惶恐之至!伏惟陛下裁择。谨奏。”注1
等裴皎然写完最后一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更鼓声游入耳中,她敛眸深吸口气,抬头望向窗外。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写奏疏,都是件极为费神的事情。
目光转落到案上墨迹未干的奏疏上,眸中涌起思量。她不打算让李休璟在上面署名。虽然自己想利用他来复仇,但是这不代表一定要把他也拖入险境。
这份奏疏最终能带来什么后果,她无法预料。而且她无法确定李休璟到底想干什么,对他也谈不上完全信任。
在事情无法完全掌控前,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有些事如果所涉过广过深,一环出错则满盘皆输。
毕竟李休璟与旁人不同,他在瓜州经营数年。已经有了除家族关系外,自己的势力,足够和独孤忱分庭抗礼的实力。所以在她回来之前独孤忱从未得罪过李休璟一分,而李休璟也不曾和独孤忱交恶。
权场博弈向来如此,若不能一击吞并,那么便不会把完全人得罪死。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她不让李休璟在上面署名,亦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这份奏疏会被她呈交到御案,圣心如何想她不知,但是呈了奏疏才有希望。倘若今上要问责,她亦可借助李休璟的力量脱罪。
她其实也想过,多一个署名或许能让撼动圣心的力量更足。但是她深知今上最厌恶藩镇与中枢勾连,而她为中枢所举荐。若是让李休璟在奏疏上署名,或多或少会让今上对她产生怀疑。哪怕愿意接受谏言,也会心存芥蒂。
在这权海中人心最难测,也是自古赌不得之物。她前世所见种种,皆让她会以最黑暗面的一面去揣测人心,以此做好最坏打算。
将奏疏收好,塞入信笺中后收砚洗笔。裴皎然执笔浸入笔洗中,腕上运力。墨如蛟龙般在水中晕开,初时颜色分明,至后腕上运力时间渐长,殷开的色泽也越发浓厚,渐似薄纱轻覆于水上。
裴皎然低头看着烛光落在笔洗上,其中墨色流转蜿蜒,悉数浓于水中。而后笔洗中只余一池墨色,映出一双无波眼眸来。
吹灭了案上的孤灯,借着月色看向屋角的更漏。
天快亮了。
裴皎然只觉眼睛无比酸涨不说,头也痛的厉害。还是草草梳洗一番,倒头就睡。等碧扉醒的时候,她亦醒了。
听着碧扉推门的声音,裴皎然迅速起身。
“女郎起来吃朝食了。”碧扉站在屏风外喊道。
“来了。”裴皎然换上了浅绿襕袍,缓步而出。朝着碧扉笑道:“今天吃什么?”
好些天不在县廨里,她十分想念碧扉的厨艺。探首望向桌案,上面除了热粥外,还另有几碟糕点。
“糖粥、透花糍、桂花糕、黄糕麋。”碧扉一面报着菜名,一面布置好碗筷。
守城几日里她和将士们吃的都一样,后来奔袭去寻李休璟,也和他们一样吃干粮。这会子看着碧扉做的菜,裴皎然食指大动,忍不住多吃一点。
见她这模样,碧扉微笑道:“女郎以后要出门可得带着我,不然又得饿肚子了。你瞧瞧你一下子又清减这么多。”
闻言裴皎然搁下碗筷,眉目舒展,“若是带上你,我岂不是得日日换甲胄?穿不上甲胄不得让人笑话死。”
碧扉皱起了眉,似乎在思考此事。
取了帕子擦嘴,裴皎然看向碧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在愣神。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出去一趟。中午我就不回来了,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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