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一平向里间屋的许晓民说:“许晓民,你……你也学我?”
许晓民嘻嘻地笑着说:“不说不逗不笑不热闹,你别生气。”
尤一平说:“得了,我不搭……搭理你们了。我要睡觉了。”
尤一平说完,将头缩进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我抬头看了一眼放在地当间的那口涂着黑红色油漆的松木棺材。我担心夜里睡去,会做恶梦。我记起了我在家经常听自己安装的半导体收音机,开口学起了电台广播员的声音。说:“鞍山人民广播电台,九五○千周,现在开始广播夜间新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我们讲胜利,就要保证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团结全国广大人民群众,去争取胜利。团结起来,为了一个目标,就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工厂、农村、机关、学校。’”
尤一平的头重新从被窝里拱出来,睁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嘴里突然吐出一串音乐。接着开口说:“小……小堡大队青年点叶纪元广播站……一九七一……一二二八千周,刚才关于鞍山人民广……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节目……现在转播结……结束。再……再见。”
上山下乡的第一夜,我睡得很香甜。我没有做恶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008 第一天早上发生的事(1)
我一觉睡醒来,睁开两只眼睛,见糊着旧窗纸的上格窗口已经发白。下格窗口镶着的是玻璃,清晨银灿灿的朝晖正从那下格窗玻璃中倾泻进来,把外间房屋里照耀得一片清潵潵的光明。附近农舍那边传来公鸡一声接着一声长长的啼鸣,继续扯破嗓子般地呼唤着农村早晨的到来。我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身体下的炕热已经在我熟睡中悄然退去,剩下的是身体留在那里的温热。不断地有阵阵冰冷的寒气,从半空中向脸上袭来。我侧脸向旁看了一眼。尤一平的被褥已经卷到炕里头,人则没了影。
我有些贪恋被窝里的温热,不想马上起来,却不知里间屋是否还有其他男知青没有起炕。我朝里间屋大声地喊了一嗓子:“喂,都起来了吗?”
从里间屋传过来仲初秋懒洋洋的声音:“我再睡一会儿,昨夜里我没有睡好,现在正困着呢。”
仲初秋的声音刚落,高海天急歪歪的声音响起:“要睡就闭住嘴巴接着睡,大清早地都吵什么?”
仲初秋的表哥仲存义说话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霸道,别人回答一下也不行呀?”
高海天急歪歪地说:“你要不想睡,就学司图南、尤一平和许晓民那样,早点从炕上滚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穷磨叽,影响我继续睡觉!”
尤一平与许晓民从外面走进来。他两人是同班同学,躺在大炕上睡觉时两人分开,起床后两个人却很同步,相伴相亲,不肯分离。
其实我与许晓民的关系,应该更近一些。我与许晓民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两家却相隔不远。我在家门口经常看到许晓民的父亲拉着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像老牛一样从我家门前的马路上吱嗄吱嗄艰辛地走过。有时也看到过许晓民在后面帮着他父亲,伸开双手用力地推手推车。老子的脸盘大,脖子粗,腰粗腿粗,儿子的身板也跟他父亲一样粗厚健壮。有一次,许晓民的父亲推手推车运输货物中,手推车的右侧轮胎放炮了。许晓民与他的父亲不得不把手推车上的货物都卸下来。许晓民的父亲用自带的工具为轮胎修补漏洞,需要一盆水,试试新修补过的地方是否还漏气。许晓民便跑到我家里来,朝我要了一脸盆水端了出去。
但是当许晓民站在里外屋中间地上时,他就不再记着从我家里端过一脸水出去的这件事,用他那张粗嗓门朝着我与里间屋还赖在被窝里不肯起炕的其他新男知青,大声喊起来:“都起床了,天亮抓耗子了。”
尤一平也活跃起来,站在许晓民身旁,将两只手按到腰两侧上做起了拉手风琴的动作,嘴里不停地哼唱着欢快的音乐旋律。
在这两个人不怀好意的大声吵闹下,没有谁还能够坚持继续躺下去。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裤。
尤一平来到我跟前,小声说:“你快去洗……洗脸刷牙吧,缸里还有一点凉……凉水,晚了可就没水用了。”
我知道尤一平关照我,是因为我昨夜里与尤一平同睡在外间屋土炕上的缘故。我向尤一平表示感谢地点了下头,走出了外间屋门,来到灶房里。在靠着东山墙中间地上放着一口很粗很大的老式水缸。老式水缸有一道长长的裂纹,裂纹两侧被数枚铁钉卯住。就像古老的两块碎片,被重新连接到了一起。我走过去,向大缸里探头看了一眼。粗大的缸底确实如尤一平所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水。我迟疑了一下,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站在刘大爷家房门口前,一股清新而又冷峭的晨风扑面而来。
我翘首向东方望去,一轮大而圆的红日已经不声不响地跃入披银挂素布满积雪的东方山峰顶上的天空。风景很美。我激动起来。那轮大而圆的红日带给我一种启示,令我感到生命有一种升腾的庄严感。
看那大而圆的红日离我是那样地近,好像我只要向红日走去,不久我就可以走到红日跟前去似的。在红日周围,是绚丽的朝霞如锦绣在飘飞,从而使白雪皑皑的东方山峦上空布满一片绯红绚丽的色彩。一缕缕银灰色的青烟正从一沟的农舍房顶烟囱里袅袅升起,在徐徐而上的整个山沟上空,弥漫成厚厚的一层灰白色的烟雾。
008 第一天早上发生的事(2)
对面山坡上,一名青壮农民扛着一堆柴禾,从山顶背后那面走出来。他的沉重脚步使山坡上的积雪不断地发出崩裂的脆响。几只嘀嘀啾啾落在附近稀疏树枝上的鸟儿被惊动,扑扇起灰褐色的翅膀飞走。
一声水桶落入深井水中的扑嗵响声,从右侧前方那口深井处传来。
我侧脸循着响声向右侧方向望去。
在青年点正前方隔着道路对面田边上,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农村姑娘,正站在一眼粗大的圆口井边上,弯腰用扁担钩将一只水桶扔进深水井里。当水桶里灌满了水,她再使双手抓住扁担向上拔,及至将抛进深水井里的水桶用力提上来。
这一天正好是我满十八周岁的生日。
十八年前的这一天,时候也可能要晚些,我从母亲的身体里降临人世,开始了生命的人生旅程之行走。十八年后的这一天早晨,我被从城市放逐到偏僻贫穷的小堡大队这个小山村来插队落户,开始了一个知青的社会主义新农民生涯,同时也要靠自己的艰苦劳动挣钱来养活自己。
刷……刷……一阵扫帚扫地的声响,从我身前一侧传过来。
我从远处收回目光,向院里发出响声的地方望过去。只见司图南双手戴着手套,持着一把大扫帚,开始用力打扫着刘大爷家西侧房前田地里的积雪。我向司图南注视了一会儿,明白司图南是在通过做点好人好事来表现他自己。他很擅长这一套。
在学校的时候,司图南被女班主任定性为落后生后,经常上花课,逃学,与其他同学打架斗殴。中学毕业前一年,班里实行一帮一,一对红,高飞雁与司图南结了一帮一。两个人在教室里谈了几次话,后来又分别在两个人的家里谈了几次,司图南就改变了过去留给老师和同学们眼里的坏印象。司图南经常在星期天从家里出来,去教室打扫卫生。然后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榔头和一包铁钉,给那些被使用旧的桌椅钉上几颗钉。表现久了,不单单女班主任嘴上不得不开始表扬他,连学校的黑板报上也经常地将他的名字写在了表扬栏里。司图南就是这样在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年,由落后生变成先进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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