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和巴格拉基昂跟马克西姆分手后就一路回到了安娜夫人的小公寓,今天安娜夫人不像昨天下午那样,在琥珀色的午后独享着一段宁静,而是在小家里迎来了一点点像是沙棘汁兑了麦酒似的热烈。轻轻打开门,原来是安娜太太的女儿索尼娅回来了。
那女孩儿比巴格拉基昂还要小些,但是听安娜夫人说已经帮忙补贴家用了,这几天她在西区一户有钱人家做活儿,所以几天没有回来,今天才得以见面。索尼娅完美的继承了母亲温柔大方令人惊艳的脸庞,尤其在西斜的阳光下,属于少女的恬美在娇嫩的肌肤和沉静如水的眼波中令人痴醉。只是这种美和娜塔莎那种摄人心魄又是不同,巴格拉基昂看着眼前这个小妹妹只觉得一对在艰苦的生活中奋力向上的母女身上所体现的那种乐观和骄傲让人动容。整个儿公寓都好像因为这个小精灵的出现而活泼起来,地板吱呀呀在演奏,墙上流映着夕阳剪影的水彩画,瓦片,在秋风中起舞。
晚上老谢尔盖回来,安娜夫人为她的房客们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尼古拉和巴格拉基昂明天就可以去矿上工作了,老谢尔盖向工长打了招呼,明天直接带人去就行,这样就多了两份收入,安娜太太也高兴的,只有索尼娅,始终保持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老谢尔盖想到昨天那个叫维克多的年轻人还想找这小丫头来着,可看她这神色,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就没提这事。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之下伸出几道微光,打在山城的雾上,清冽的空气混杂着燃烧的气味弥漫在所有街道与林间,天气已经冷的可以哈出热气,也许初雪也已经近了。谢尔盖带着两个年轻人朝着矿区前进,这一路从三三两两的工人到汇聚成群,像是被卷入漩涡的沙丁鱼盲目的集结。在这样晨光熹微白雾蒙蒙的晨风吹拂中,尼古拉和巴格拉基昂看见那些与他们同行的工人,他们很少有人精壮,大多数都是瘦弱贫瘠的,在看不清的远处的雾里像一个个干枯的鬼魅。近一些,那些走到他们身边的工人们,大多数衣冠不整目光浑浊,蓬乱的头发藏着虱子,粗糙的面孔摸着煤灰,有人龅牙支开嘴唇喝着深秋的冷风,有人驼背在大地上近乎爬行,有挤在缝隙里的瘦小儿童,还有带着破烂头巾的妇女。
这是一群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群氓,而就是这样的群氓,也许才更加接近生命存在意义的真谛。
终于隆隆的机器声越来越响,他们离矿井越来越近了。就在他们走近矿井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发现已经有一大群人堵在了这里,他们艰难地向前,终于看清了人群拥在这里的原因:一个工人死在了这里。
大家在这里围观那瘦骨嶙峋的死人,还有那对着死人大骂的领班。他诅咒这个人的死亡:真他妈晦气!死在哪儿不好你死在厂门口?倒霉东西,一大早上倒人胃口,几辈子缺了德了,让上帝瞧瞧,啊不,上帝才瞧不见你呐,你活该下地狱的东西!猪狗不如的废物,要死你也该给我死回家里去呀!
越骂越激动,越骂越难听,而围观的工人也一样免不了挨骂。
你们这些猪狗!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也活得不痛快,想找死是吗?该死的,快去干活!
一边叫嚷着,一边掏出腰里别着的棍子向人群挥舞,人们像是被牧羊犬追逐的羊群,棍子指到哪儿,哪儿就一阵骚动向后躲去,潮水般来来回回,可始终不愿离开。
兔死狐悲。
谁不是拼了老命跑到矿坑里面刨食呢?家里老婆孩子饿,自己也饿,而一个自己人就这么死在面前,即便素不相识,也难免心生悲戚。仿佛那是拉耶的天启,那垮塌扭曲融入大地的可怜尸体预兆着自己命运的终点,自己终其一生,无非是挣扎着想方设法的向着这种结局一步一步走去。
在人群外圈儿的巴格拉基昂踮着脚看清了里面的情况,紧着鼻子咧着嘴,愤愤的盯着那个领班,听着他在那里无差别侮辱所有人,也听着所有人逆来顺受的麻木沉默,一个人的咆哮,压倒了千百人的沉默。
沉默啊,沉默。
那退却的人潮涌到巴格拉基昂这里,他脚下像生了钉子,死死的钉在这片土地上,而他如同野狼一般恶狠狠的目光也像生了钉子一样,死死的钉在那领班身上。那领班见他没被棍子吓退本就不爽,结果一抬眼被巴格拉基昂那清澈而坚硬的眼神震慑住了,他一股无名邪火冲上头脑,没考虑这个小子为什么有敢于直视他的勇气,而是指着巴格拉基昂的鼻子恫吓道:你他妈的看什么看?
巴格拉基昂仍然盯着他,却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如同汇入同样沉默的群众的大海,看的他有些发毛。其实巴格拉基昂心里挣扎的是他很想教训这人一顿,但现在又不敢造次,他的热血在和理智打架。尼古拉挤过来拉住巴格拉基昂,也怕他一时冲动,但是这次巴格拉基昂放弃了那种幼稚的想法,默默的转身想要跟着尼古拉后退。但是他耳轮中听得风声大作,下意识回头但见那人正抡圆了棍子劈向巴格拉基昂的脑袋,巴格拉基昂回手一巴掌拍碎了那碗口粗的木棍,俊俏的脸上腾起一丝杀意,横眉倒立眼露凶光。那领班胳膊都震麻了,他惊讶于巴格拉基昂的怪力,更恐惧于周围人群越来越多敢于直视他的目光。
没有人再后退了,那被驱逐的浪,落潮了。
“我们把他埋了吧。”巴格拉基昂对尼古拉说,这声音伴随着不远处机器的轰鸣,那钢铁运转的声音,第一次没能盖住一句轻飘飘的人话。
所有人都听见了,没等他和尼古拉行动,这群羔羊缓慢向前的步履逐渐淹没了愣在原地的牧羊犬,他们捧起那干瘦枯败的尸体,仿佛捧起了明天的自己。人们第一次没有不管不顾的冲进矿井,而是不约而同的朝着一旁的开阔地游荡过去。
很久很久之后,一座新坟矗立在矿场旁边,好像埋葬的,是一整个灰暗的世界。耽误了上工的时间,在朝霞璀璨的光明中,他们迎接的是属于自己的皮鞭和棍棒。
哗啦啦的升降机把人们送下如同敞开漆黑巨口吞噬一切的深渊,巴格拉基昂领了矿镐,在地底深处和所有人一起冲着矿床挥舞手中的家伙。他年轻,怪力惊人,这要人命的活计对他来说倒不那么辛苦。可他眼里看见的,是那些人佝偻着身躯在岩板之间,好像被厚重的书页夹成了书签,在闷热难耐的矿道深处,成年男子难以进入的狭窄通道里,妇女和小孩子光着身子穿梭于期间,微弱的灯光偶尔照在那些娇小的女人光溜溜的被煤渣染的乌黑的大腿上。她们挎着小筐在里面接力,身后的男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时不时的捏弄着来回奔波的女人的浑圆屁股。
这里好像挤满了人。
这里好像没有人。
在这里,他被尼古拉带着见到了他们一个班组的汉子们,只是这个环境乌漆嘛黑,很难看清楚人,只有马克西姆的名字巴格拉基昂很熟悉,昨天刚见过,其他的,布莱恩大叔和阿尔乔姆都在,但是布莱恩大叔说工头儿沃尔高进了诊所了:奶奶的,这老小子前天就不在,今天上工人又跑到诊所了,什么时候死给句痛快话呀!
玩笑话说完了,这井里就响起他爽朗豪放的笑声,周围“嘿呀嘿呀”的卖力声都被他感染,也都笑起来。马克西姆拉着巴格拉基昂,教他如何劳动,满意了就拍拍肩头拍拍脸,不满意就敲他后脑勺,这会儿估计他已经被马克西姆弄得全身都是大黑手印了。巴格拉基昂第一次全身心投入到劳动中,这时的巴格拉基昂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男爵家的小少爷,而是在一场集体的劳动中出卖自己的体力劳动换取微薄报酬的劳动者,和在场的所有其他人一样,呼吸同一处污浊闷热的空气,心意相通,命运相联。他想起在斯滕伯格的田野里那些农奴劳作时唱的粗野的号子,想起那些人在田里围在一起给粮食脱粒时的欢呼和那些野歌的悲伤歌词。
巴格拉基昂第一次知道劳动可以带给他一种满足感,很快,熟悉了周边环境和工作要领之后,他好像融入了这个集体,大脑在嘈杂的黑暗中逐渐放空,身体机械地行动。这时候,关于李卜克内西提出的问题,那个劳动被占有的问题,还有早上死在矿区的人,这些他在故乡田园牧歌的环境中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矿镐叮叮咣咣的声音中开始袭击他的大脑。那悲哀的无人认领的尸体,可是一条人命啊。他没有在战场上获得荣光,也没有为自己挣得财产,他的人生在矿场管理者的咒骂和工友的唏嘘中孤独的终结,那他来人间一趟究竟有什么目的呢?就为了在这里像猪狗一样给人使唤?就为了填饱肚子把自己活活耗死?皮囊朽坏,灵魂不知去向,世界在他消散的眼中又是什么模样?这世界被战争,杀戮和奴役占据,死亡如影随形,难道说,所谓真神拉耶,许诺给人们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间吗?如果神是爱人的,这种悲剧何时能够消失?
神爱世人,是一个谎言。
起码他知道,神不爱他的家人,神也不爱李卜克内西说的那家农民,不爱被血魔袭击的那几个村民,也不爱这里的工人。他很困惑,也很痛苦,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些野歌都用明快的乐曲唱着那样悲伤的歌词。劳动是幸福的,那种充实的,为自己改造世界创造物质价值的满足愉悦让人快活,可是,离开眼前的快活,人生整个的苦难,那些被占有被剥削乃至永远被欺侮的命运又是悲伤的。因为身体的愉悦不能够遮蔽思想着的苦难。
上帝啊,我过去有多么幼稚,多么无知,多么冷酷啊!
巴格拉基昂惭愧而懊恼着,直到今天,他才开始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曾经幼稚的关于功业的幻想,都是建立在残酷无谓的杀戮和天真的骑士道传说之上,而今天的世界,根本没有书里的行侠仗义和明君贤臣。烧的煤是像这样一镐子一镐子锤出来的,吃的饭是田里一粒一粒种出来的,所有一切都离不开人的辛勤劳作,神在哪里?神在未知的天上看着祂的信众累死在这里!而创造了这一切的这些人挨饿受穷,那些执着于杀戮的人们却把他们踩在脚下高高在上。这不合理!这不应该!什么男爵,什么公子少爷,都是为了国王的宝座无恶不作的工具罢了,我早就不该做这少爷的!
而尼古拉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在他心里,他为国家打过仗卖过命,换来了现在落难他乡,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别的没什么好说的。眼前有一份儿工就先做一份儿工,我作为一个老兵,总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做矿工吧?有机会还是可以某个公职,至于这挖煤的活儿,尼古拉干的也很起劲,小地主出身和贵族还是差了很多的,内心没那么多反差感。
下工的时候,人们从孔洞里爬出来,挤在升降梯听着哗啦哗啦的锁链声重见天日,排成一队把手上的工具劈里啪啦扔在一起。而在夜色中随着人群赶回镇上的途中,巴格拉基昂又遇见了那个衣着华贵面容俊美的威廉,他的笔挺的礼服果然是和这个镇子格格不入啊。
他在远处好像在和几名管理者争执什么,布莱恩大叔搂着巴格拉基昂的膀子,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也看到了李卜克内西:妈呀,穿成这样来矿上,这是什么贵人呀?
巴格拉基昂大概给他介绍了一下这个人的来历,布莱恩咂咂嘴道:这孩子可别拿着那套大学生的做派跟这帮黑皮狗起什么争执咯。害,不过人家这派头非富即贵,可能什么也不怕也说不定,嘿嘿嘿,你小子不用操心。黑皮狗坏,但是不傻。
工人们管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监工叫黑皮狗。一般来说,镇上除了那些实权人物,大部分人不太愿意惹这些监工,工人就更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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