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娘娘在乡下开有酒坊,去年添设酱园,曾要斯君去帮她管理,斯君不曾去得,现在想起推荐我去当账房,即用斯伯母之名与商量,她见是嫂嫂所托,总也上心。而范先生自愿同去,因想女人与女人说话,可以更方便。
到金华去,原可以从诸暨县城搭公共汽车,但恐站头或要检查,我们宁可走长路去。那日从枫树头出发。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骑脚踏车,我与范先生步行,走古来一条大路,越畈度岭,过溪过村。一到义乌东阳地界,只见年轻妇女皆着青布长裙在田地里种作,谢灵运诗里的东阳女子,与苏轼诗里的於潜女子,皆好像是今天的她们。
义乌东阳出桕油与蔗糖,路亭里贩客相语,及路上行人问答,皆是说的这两样东西的价钱。是时胜利了才三个月,已又钞票大跌,贩客往往为比评价钱耽误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面天下世界已又再乱起,且影响到了此地的溪山风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与行人耕人,游子之心仍觉得有一种可靠。
与范先生,我不知如何,总像有着男女之界。惟有时斯君骑着脚踏车一直上前去了,我与她落在後头,两人走了一回,亦稍事问答。我问她这条路从前可曾走过?她答走过,是到苏溪买东西。彼时诸暨县城里都是日本兵,义乌城里也到过日本兵,但苏溪仍归大後方。她还去过兰溪,兰溪是龙凤锁里金凤姑娘开豆腐店的地方,而范先生是走单帮,亦一般为生计。嵊县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
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那个送下山。
这担柴,开豆腐店,走单帮生意,正有着人世的现实与深稳,风光欲流。而那答词:
他为妻子把柴担,我为贤弟送下山。
又只是个端正。现在范先生送我,便亦像这样的思无邪。
第一天我们走了六十里,到义乌地界,已日衔西山,就在白枫岭下村人家借宿。第二天走了七十里,天尚未大亮即动身,十五里到苏溪街上,吃了早饭。午饭是在东阳,薄暮到金华城里过宿。凡到饭店里吃饭,及在何处借宿,三人站在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无言,都听斯君与我主张,她是女心婉约,但又眉宇间有着英气,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从金华县城出发,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问起这位小娘娘的为人,范先生倒也爽荡无禁忌的答话,她的话却又自然简明。那小娘娘原是风流,但比起西洋贵妇的浪漫,似女巫的强烈,而其实荒淫无气力,则小娘娘的到底有中国民间的现实,她不过是偷荤,有得吃就吃。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世自有礼敬,斯家人与她即只是个彼此敬重。现在范先生说起她,便有这种豁达,与她不过是不同调,却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向往之心,亦不落卫道君子的恨恶,倒是说说她,又无可奈何的笑起来,这笑里就有着人世的风光无际。往常读《庄子》:“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从思想去研究,都不及现在亲眼所见。
我们半下昼到小娘娘家里。范先生与小娘娘女人相见,当下有一番热闹。我留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岁,也还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轻时的风头一过,便成了一无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这样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业,但不可以无内容。不可有业,是负着多大的重任,经历了多大的悲欢离合,仍要像身上没有故事。不可无内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是从来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动敏捷,这敏捷在她年轻时是走过画堂前像一阵风,但现在看来变得有点乱、有点莽、愚而自信、又无定见。小娘娘与她亦已十年不见,对我说小娘娘真的老了,还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岁,至今依然有女性的华丽与亮烈。小娘娘是她年轻时的洒脱,老来也变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萨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则很不好。我倒不是讨厌她,惟想要找出她有哪一点可以佩服,却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华城里,现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乡下家里这几天乱纷纷,家具一部分已搬了过去,还有的也要搬,客堂间与房里都变得没有内容,像她的人。我们就在她家里住了五天。她开的酱园酒坊也去看了,但因账房已请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栖,又所谋不成。
小娘娘还带领我们去邻村玩玩,到一财主家饮茶稍坐。那财主,本地人都称他为员外,如今年迈半百有余,家无多人,却广有田地,且会做中医,一半施诊赠药性质,也算是个本分之人。但他经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过,地痞敲他竹杠,现在国民政府回来了,又课他被敲竹杠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听了觉得闷气,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听小娘娘与那员外说话,我只游目看看这大宅大院,却没有东西可以欣悦。我还与他们一道到楼上也去看了,楼板上空落落,只见堆着许多红漆的桶与盆盘,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这家里既不见女儿,也不见媳妇。我本来欢喜这种旧时款式的东西,但是眼前的这些成了无主,我连不忍多看。庄子说:“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所以称道仁义,不如称道先王,而车服器皿的美好,亦是要有人。
回来时在阡陌上走,斜阳西下,余晖照衣裳,小娘娘的脸有一瞬间非常俊丽,令人想起世事如梦,如残照里的风景。一样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巍峨如山河。可是如今这一代,有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像员外那样的人,乃至许多年轻活泼,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随水成尘。但是我并不因此就生起人世无常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会得料理家务,也不大会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处处照顾我,而我亦变得不能有一刻不见她。我也算得经过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庐,存着男女之界,连不好意思应酬,单是幼小而听话,这就只有对范先生。她带我到村端去看牛车压沥甘蔗,大灶猛火煎炼红糖。她又田畈里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子对面的山脚下,只见连畴接壤都是种的白皮甘蔗,她道:“金华倒是好出息,畈里甘蔗,村里炊烟人家。”路边一块地种的萝卜,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说道:“下次问这里要些萝卜种子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买。”她凡看一样东西,起一个想头,都有人世的安稳,所以我总觉得她比我大,心里当她是姊姊。有着一个亲人,而且是姊姊,便懮患之事,也她会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无思无虑。我连替换衣衫也是她说好换下来洗了,我就换下来给她,她去池边洗衣,我也像小孩似的跟了去。
後来小娘娘到金华城里,我们也同去。她在城里的一宅洋房战时被日军占用,现在收回来,旁边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楼房,亦归於她。洋房楼上可是有蓝衣社的金华站主任住着,我听了一惊,提心吊胆住在楼下的房间三日,与斯君有话商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时说。
金华城外有大桥,我与斯君散步去过。这里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桥,但是桂林的太像风景,不及这里的天然。听人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懮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觉不可以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天,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温州。他与范先生商量,温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的娘家,外婆还在世,母女已二十余年不见了,问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於胜利後回娘家见见外婆。他们商量时我在一旁不说话,心里想,范先生也许要男女避嫌,却喜得范先生当即答应了。她就是这样的大方,却本色到使人不觉其是慨然。
二
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发,是雇两部黄包车,此去丽水要走三天,这样的长途黄包车我亦是第一次坐。我们过了金华城外大桥,天才发白,浓霜被野,风吹来贬人肌骨。我的车子在前,范先生的车子在後,我用毯子从膝上盖到脚面,范先生则踏着脚炉,我时时回头问她可冷。我想起小时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妇冬天一清早就起来,呵手试晓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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