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
“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
“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
“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邪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
“可以!”几十个人应和,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棱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应和声里,也有老田头的嘶哑的嗓门。赵玉林又说:
“我的话就这些,谁有苦处,谁快说!”
人群里稍稍波动起来了。韩老六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磕头的,净跟人们瞪眼睛,但谁也不理睬。刘胜在台上问道:
“还有谁说?”
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做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向前迈一步说道:
“韩老六,你仗着日本子的势力,把穷人凶打恶骂的,你真是比日本子还邪乎呀。伪满‘康德’八年,我为你扛一年大活,到年我要劳金钱,你不给,问你为啥?你说:‘就是不给。’第二天,你叫宫股长摊我劳工了。今儿你自己说,有这事没有?”
“打倒大地主,打倒大汉奸!”小王叫口号,好多人应和。人群里起了骚动了。有人叫“揍他”。但是韩老六站在台子上,台子又高,没有人上去。韩老六起始抽着烟,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台子上,他不动弹,脸色也不变,只是由于好久不抽大烟了,常打呵欠。待到赵玉林说话,小王叫口号,他的脸色渐渐起变化,变得灰白了。他不敢再坐,站起来,更是不安。
这时候,站在韩长脖身边那个白胡子,捋捋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开众人,向前边走来,边走边说:
“我也要来诉诉苦。”
众人都让他,这白胡子就是前回扰乱会场的那家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着韩老六说道:
“在‘满洲国’,你净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给你拉套子[3],我一匹青骒马[4]拴在你的马圈里,跟你一匹贼卵子儿马[5]干起仗来。你跑出来,也不问为啥,抡起鞭子光打我的马,我说:‘是你那贼卵子马来找它来的,你打错了。’你说:‘你的马咋搁到我马圈里来了?我操你妈的。’我妈该你操的吗?为人谁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妈,你也有妈呀,我要是骂你:‘我操你妈的,’行吗?”
“行。”韩老六答应,他妈死了十年了。大伙都笑。这么一来,两个对立的阵营的紧张的空气,起了大变化,好多人的斗争情绪缓和下来了。自从白胡子上前来说话,韩老六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他又抽烟了,白胡子又说:
“我说,韩老六你得罪了众人,你该怎么的?”
“众人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韩老六说,喷了一口烟。
“你自己说。”白胡子说,像生气似的。
“要我自己说:今儿屯邻们说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过,我知过必改。”
“你们老七呢?”白胡子又问,打算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韩老七的身上去。
“蹽到大青顶子去了,诸位屯邻要是能把他整回来,给我家也除了大害,该打该崩,该蹲风眼[6],该送县大狱,都随众人,韩老六我还感谢不尽呢。”
“你别光说你家老七的事,说你自己的。”赵玉林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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