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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布鲁日(第1页)

在桑利斯,他乘上了布鲁日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马车,院长刚从巴黎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方济各会的教士会议。从这位院长的衣着看不出他实际上学识丰富,他对人和事都不乏好奇心,人情世故相当练达;两位旅行者一路畅谈,马匹在庇卡底平原的寒风中艰难跋涉。泽农几乎不向他的旅伴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及他的书遭到的追查;然而院长十分文雅,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猜到了关于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更多的事情,还是他认为不要有所流露更为礼貌。马车穿过图尔奈时行进缓慢,街上挤满了人;经打听后得知,原来这些人要去大广场上看一个叫作阿德里安的裁缝被吊死,因为他信奉加尔文教。他的妻子也同样有罪,然而将一个女人吊在空中,任她的裙子在过路人的头上飘来荡去,未免有失体统,因此人们准备按照从前的办法将她活埋。这种愚蠢的暴行令泽农深感恶心,尽管他将厌恶隐藏在一副不动声色的面孔背后,因为他早已拿定主意不要在任何涉及《祈祷书》与《圣经》之间的争吵上流露感情。院长得体地谴责了异端,但也认为惩罚不免有些粗暴,这一谨慎的评价在泽农心中激起一种对他的旅伴近乎冲动的好感,这个人轻描淡写地说出的温和的言论,已经超过了他的地位和身份让人对他抱有的期待。

马车重又行驶在原野上,院长谈起其他事情,泽农却依然感到仿佛在一锹锹泥土的分量之下难以呼吸。他突然意识到,一刻钟已经过去了,他还在为那个人临终时的痛苦而难过,而她本人已经感受不到这些痛苦了。

马车沿着德拉努特庄园年久失修的铁栅栏和栏杆走过;这时院长提到菲利贝尔·利格尔,他在尼德兰的新统治者女摄政王或称女总督的议会里任职,据他自己说可以在布鲁塞尔呼风唤雨。富有的利格尔家族很多年前就不在布鲁日居住了;菲利贝尔和他的妻子差不多一直住在布拉班特省的普拉德勒庄园,在那里他们可以更近便地为外国主子充当仆役。这种爱国者对西班牙人及其同伙的蔑视让泽农竖起了耳朵。不远处,几个戴头盔穿皮裤的瓦隆卫队士兵傲慢地要求旅行者出示安全通行证。院长以不屑一顾的冰冷态度递给他们。显然,在佛兰德斯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布鲁日的大广场上,他们两人终于彬彬有礼地分手了,相互表示将来愿意为对方效力。租来的马车将院长送去他的修道院,泽农则将包袱夹在胳膊下,在久坐不动的旅行之后能下来舒展一下腿脚让他很是高兴。他吃惊自己毫不费劲地仍旧认得城里的街巷,他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他回来的消息事先通知了让·米耶,这位从前的师傅兼伙伴多次提议过要他回来一起住在林中老河岸舒适的屋子里。一个女佣提着灯笼在门口迎接来客。钻进大门的门框时,泽农与这位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女人重重地擦身而过,她并没有闪到一边给客人让路。

让·米耶坐在扶手椅里,患痛风的双腿伸开着,与火炉保持一定距离。主人和客人双方都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吃惊:干瘦的让·米耶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小老头,目光炯炯的双眼和嘲讽的微笑消失在粉红色肉团的皱褶里;当年意气风发的泽农变成了一个头发灰白、神色惊惧的男人。四十年行医的积蓄让这位布鲁日的医生过上了宽裕的生活;他的饭桌上和酒窖里都是好东西,对于一个痛风病人而言甚至好过头了。他的女佣卡特琳,从前他也偶尔逗弄过她,是一个十分愚笨的人,然而勤快、忠实、少言寡语,也不会将喜欢佳肴陈酿的情郎带到厨房里来。让·米耶最喜欢拿教士和教条开玩笑,在饭桌上也忍不住说一些;泽农记得从前觉得这些玩笑有趣,现在听来却平淡无奇;然而,想到图尔奈的裁缝阿德里安,里昂的多莱和日内瓦的塞尔维,他又暗暗对自己说,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这个人粗俗的怀疑主义自有其价值;至于自己,他在那条否定一切的路上走得更远,为的是看看随后是否还能重新肯定什么:他将一切打碎,为的是看看随后一切在另一个层面上或者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成形,他感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这些轻松的讥讽了。在让·米耶身上,迷信与外科医生兼剃头匠所信奉的皮浪的怀疑论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他津津乐道自己对秘术的兴趣,尽管他在这方面做过的事情不过是儿戏;泽农颇为费劲才没有卷入关于不可言说的三位组合和阴性水银的长篇大论,他觉得这些话题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晚上未免过于冗长。在医学方面,米耶老爹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尽管他出于谨慎,治病时还是采用传统的方法;他指望泽农带给他治疗痛风的特效药。至于这位客人写的那些遭到怀疑的著作,老头儿并不害怕,就算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的真实身份暴露,围绕那些著作的风声也不会传到布鲁日来骚扰它们的作者。这个城市操心的是邻里之间分界共有墙的争端,它像一个结石病人一样,正在为港口的泥沙淤积而痛苦,没有人会花工夫去翻他的那些书。

泽农的房间在楼上,他躺在床上,被单早已铺好。十月的夜晚寒意逼人。卡特琳走进房间,拿着在炉膛里烤热的、裹着旧毛毡的砖头。她跪在床边,将滚烫的砖头塞进被子,她摸到旅行者的脚,然后又摸到脚踝,摩挲了很久,突然,她一言不发贪婪地抚摸这个赤裸的身体。在箱子上放着的一截蜡烛头的微光下,这个女人的面孔看不出年纪,与差不多四十年前教泽农做爱的那个女佣的面孔没有太大区别。泽农任由她钻进被子,在他身边重重地躺下来。这个高大的生灵就像我们不经意间吃喝下去的啤酒和面包,既无快感,也不让人生厌。当他醒来时,她已经在楼下忙着女佣的活计了。

白天,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但吃饭时以一种粗俗的殷勤大勺大勺地给他上菜。到了晚上,他插好门,听见女佣不出声地试了试插销之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第二天,她对他的态度跟前一天没有两样;仿佛她已经一劳永逸地将他放置到充斥她生活的那些物件当中了,就像医生宅子里的家具和器皿。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不小心忘记插上门栓:她傻笑着走进来,高高地撩起衬裙,炫耀她那沉甸甸的魅惑力。这种引诱的滑稽可笑战胜了他的理智。泽农从来没有如此体验到过肉体本身的原始威力,它与个人、面孔、身体的轮廓无关,甚至与他自己肉体的偏好无关。在他的枕头上喘气的这个女人是个莱穆里亚,是个拉弥亚,是人们在教堂柱头上看见的那些妖魔的雌性,它还几乎不会使用人类的语言。然而,就在快感最强烈的时候,一连串淫秽的词语,他自从童年时代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或者使用过的佛兰德斯话的词语,如同气泡一样从这张厚厚的嘴里涌出;他于是用手背堵住这张嘴。翌日早上,一阵反感涌上心头;他怨恨自己跟这个人有染,就像怨恨自己答应在不干不净的客栈床上睡觉。此后他每天晚上都特意关好门。

他原本打算只等他的书被查禁和销毁的风暴过去,就离开让·米耶家。然而有时他仿佛觉得要在布鲁日待到终老,也许这个城市是在旅途终点为他挖下的一个陷阱,也许是一种怠惰让他不想重新出发。让·米耶行动不便,将自己仍在治疗的几个病人托付给了他;区区几个顾客不会激起城里其他医生对他的嫉妒,不会像他在巴塞尔碰到过的情形,泽农在那里向一些青年才俊公开宣讲他的医术,令他的同行们愤怒到了极点。在这里,他与同行之间的往来仅限于难得的几次会诊,戴乌斯先生总是礼貌地听从最年长或者最有名望的医生的意见,他跟他们之间简短的交谈也不过限于议论天气,或者聊聊本地发生的事情。他跟病人的谈话当然围绕病人本身。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对于另一些人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传闻,混杂在他们过去的喧嚣之中。这位哲学家不久前写过一本小册子论述时间的本质和特性——他终于看到时间的流沙很快湮没了人们的记忆。过去的三十五年有可能是五十年。在他的学生时代还是新鲜和引发争议的那些习俗和规范,如今人们却说那是古已有之的。当年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人们已经不再提起。二十年前死去的人,已经与上一代死去的人混同在一起。人们还依稀记得老利格尔的阔绰,然而却争论他究竟有一个还是两个儿子。亨利-鞠斯特还有一个外甥没有走上正道,也有可能是私生子吧。银行家的父亲被说成是佛兰德斯的财政总管,而那是他本人的职务,还有人说他在女摄政王的议会里担任报告人,就像现今的菲利贝尔。利格尔家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底层租给了手艺人;泽农去看了看前不久还属于科拉斯·吉尔的作坊,现在那里成了造绳厂。工匠中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很快就会被啤酒灌醉的男人,在乌登诺弗的暴乱和他的宠儿被吊死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作为一位领袖和王子。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还活着,但因年老体衰已很少出门,幸而让·米耶从来没有被叫去给他看过病。然而泽农还是小心地避开圣多纳西安教堂,他从前的老师仍然坐在祭坛前的高靠背椅上出席弥撒。

同样出于谨慎,他将自己在蒙彼利埃获得的毕业证书封存在让·米耶的一个匣子里,上面有他的真实名字。他手边只留了一张过去偶然从一个德国庸医的寡妇手里买来的文凭,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他随即将戈特医生的名字改成了希腊-拉丁化的戴乌斯。在让·米耶的帮助下,他围绕这个籍籍无名的人杜撰了一套既模糊又平常的行迹,这样的生平就像某些住宅,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们可以从好几个地方进进出出。为了让这个故事听上去更可信,他还在其中添加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但无不经过精心选择,以免引起任何人的惊异和兴趣,而且即便有人调查,线索也不会引得太远。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博士出生于属于乌德勒支主教辖区的聚特芬,是一个当地女人和一个来自布雷斯的医生的私生子,那个医生在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夫人的宫廷里任职。他在克莱夫由一位匿名的保护人抚养长大,起初想进这个城市里奥古斯丁修会的一个修道院,但继承父业的兴趣占了上风;他先在因戈尔施塔特大学求学,然后又在斯特拉斯堡学习并执业。萨伏依的一位大使将他带到巴黎和里昂,因此他得以稍稍见识法国和宫廷。回到帝国的领地上,他起先打算回到聚特芬定居,他的老母亲还活着,然而,那里是所谓的宗教改革派的聚集之地,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想必跟那些人难以相处。这时,他父亲从前在梅赫伦认识的让·米耶提议请他代为出诊,他便接受了这个生计。他也承认曾经在波兰的天主教国王的军队里担任过外科医生,但是将这段经历提前了整整十年。最后,他还娶过斯特拉斯堡一位医生的女儿为妻,但妻子已经亡故。只有遇到有人不知趣地打听时,泽农才会拿这些编造的故事出来应付,但它们逗得米耶老爹乐不可支。然而,泽农有时感到戴乌斯博士这张毫无意义的面具就贴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生本来也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某一天,有人问他在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叫作泽农的人,他几乎没有撒谎就回答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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