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自焚用意,便即点火,哪知众喇嘛说来便来,事先竟没半分征兆,待听得“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玉林朗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蓦地里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也被立时浇熄。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颠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出手抗御,混乱中都被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韦小宝有心有说杜撰藏话,生怕给玉林听出口音,只好忍住,向双儿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烧了起来。韦小宝见行颠黄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为料金杵沉重,竟然提之不动,澄通伸手抓起。韦小宝一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下山来。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冲逃邙起,这大堆柴草上早已淋满了香油,极易着火。山腰间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火把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问阻挡?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后,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澄通道:“这座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已烧死在小庙之中,就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一件好事。”澄光点头道:“师弟之言有理。”韦小宝命澄观瘵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见到经过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救。行颠大声喝彩,说道:“妙计,妙计!大伙儿轻轻易轻便逃了出来。方丈大师,你是救我的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行痴决意焚身消业,行颠忠心耿耿,只好陪着殉生,但心中毕竟是不愿就此便死,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难能可贵。”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群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韦小宝道:“咱们冲向前去,嘴巴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韦小宝心中大乐:“老皇爷听我号令,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大道奔去。只见山坳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颈中挂了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却还在乱叫“杜撰藏语”。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韦小宝一见大喜,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他面前一照。韦小宝向他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惊喜交集道:“是……是韦兄弟,你……你怎么在这里?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韦小宝笑道:“你又怎么到了这里?”说话之间,多隆身后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韦小宝一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上来,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皇上派你们来的?”多隆低声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了,现下在灵境寺中。”韦小宝惊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来了?那好极了!好极了!”心想:“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不多时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香客。韦小宝问:“除了御前侍卫之外,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韦小宝道:“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万四千多人。”韦小宝笑道:“护驾诸营的总管是谁?”多隆道:“是康亲王。”韦小宝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赵齐贤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王,我要调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赵齐贤应命而去。跟着骁骑营正黄朴诩统灿邴珠也到了。韦小宝道:“多老哥,都统大人,有数千西藏喇嘛,定是得知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清冰寺,造反作乱。你们两位立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这可一件大大的功劳。”两人大喜,齐向韦小宝道谢。说道:“韦大人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韦小宝道:“大家忠心为皇上办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韦小宝大声叫道:“圣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们只须擒拿反贼,不可多伤人命。因为对上鸟生鱼汤,不是差劲的皇帝。”一众侍卫,亲兵齐声答应。“尧舜禹汤”四字,康熙虽曾简略解说过,韦小宝却也难以明白,总之知道“鸟生鱼汤”这碗汤是大大的好汤,却是叫给老皇帝听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会,多拍老皇帝马屁,比之拍小皇帝马屁更为灵验有效。他转身走到行痴跟前,说道:“三位大师,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且到前面金阁寺去换过衣衫,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免得这些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行痴点头称是。一行人又行了数里,来到金阁寺中。韦小宝一进寺门,便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住持,说道:“暂借宝刹休息,一切不可多问。问一句,扣十两银子。一句不问,这一千两银子都是香金。如果问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两,不折不扣,童叟无欺。”那住持乍得臣金,又惊又喜,当即诺诺连声,问道:“师兄要……”话到口边,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内端茶。他本来想问“师兄要不要喝茶?”总算尚有急智,临时改口,省下十两银子。韦小宝出寺暗传号令,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守卫,又差两名侍卫去奏报皇上:“奴才韦小宝职责重大,不敢擅离,在金阁寺候驾。”一名侍卫道:“启禀韦副总管:咱们做臣子的,该当前去叩见皇帝才是,不能等皇上过来见你。”韦小宝双手一摊,笑道:“没法子。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两位侍卫答应了,转过身来,都伸了伸舌头,心道:“好大的胆子,连性命也不要了。”当即奔去奏报。众僧换过衣衫,坐下休息,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侍卫亲兵已在围捕喇嘛。扰攘良久,声音渐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突然间万籁俱寂,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来到寺外而止。跟着靴声橐橐,一群人走进寺来。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执在手中,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脸上自是摆出一副忠心护主,万死不辞的模样,单以外表而论,行颠的忠义勇烈,那是远远不如了。脚步声自外而内,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手提着灯笼,站在两旁。一名侍卫低声喝道:“快收起刀子。”韦小宝退了几步,以背靠门,横剑当胸,大有“一夫当关,万无莫入”之概,喝道:“禅房里众位大师正在休息,谁都不可过来罗皂。”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康熙。韦小宝这才还剑入鞘,抢上叩头,低声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师在里面。”康熙颤声道:“你给我……给我通报。”转身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待众侍卫退出后,韦小宝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说道:“晦明求见。”过了好一会儿,内无应声。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在门上敲了两下。韦小宝摇摇手,示意不可说话,康熙将已到口边的“父皇”一声叫唤强行忍住又过良久,只听得行颠说道:“方丈大师,我师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见。他身入空门,尘缘已了,请你转告外人,不要妨他清修。”韦小宝道:“是,是,请你开门,只见一观便是。”行颠道:“我师兄之意,此处是金阁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还盼莫怪。”韦小宝转头向康熙瞧去,见他神色凄惨,心想:“你说我在这里不是方丈,不能叫你开门,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也容易得紧。”正想转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声大哭。韦小宝心想:“若要本寺方丈来叫开了门,倒有逼迫老皇爷之意,倒还是软求的好。”双手在胸口猛捶数下,跟着也大哭起来,一面干号,一面叫道:“我在这世上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苦人伶仃,没人疼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一如一头撞死了倒还干净。”假哭是他自幼熟习的拿手本事,叫得几声,眼泪便倾泻而出,哭得悲切异常。康熙听得他大哭,初时不禁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颠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进来。”康熙悲喜交集,直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行痴轻轻换摸他头,说道:“痴儿,痴儿。”眼泪也滚滚而下。玉林和行颠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径行出外。行颠觉得太过无礼,心中又对他感激,走了十几步后,回头叫了声:“方丈。”韦小宝正在凝神倾听禅房内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对行颠也没理会,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行痴轻声说了几句,隔着房门使听不清楚。其后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是极轻,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线,侧耳去听,只得站在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儿,隐约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韦小宝心道:“上次老皇爷叫我转告小皇爷,不可难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不知老皇爷现下是否回心转意?”再过了一会,听得行痴说道:“今日你我一会,已是非份,误我修为不小。此后可不能再来了。”康熙没有作声。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虽是你的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历练魔劫,乃是应有之义,侍奉我太过周到,也是不宜……”两人又说了一会,只听行痴道:“你这就去罢,好好保重身子,爱惜百姓,便是向我尽教了。”康熙似乎恋恋不舍,不肯便走。终于听到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韦小宝急忙退后几步,眼望庭中。呀的一声,房门打开,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父子两人对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轻轻挣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门。又过了片刻,喀的一响,已上一闩。康熙扑在门上,呜咽不止。韦小宝站在旁边,陪着他流泪。康熙哭了一会,料想父亲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韦小宝的手,和他并肩在庭前阶石之上,取出手帕,试了眼泪,抬头望着天上白云,出了一会神,说道:“小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倒,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说到“出家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韦小宝听说老皇爷不再要他服侍,开心之极,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也不敢显得太过“忠”字当头,奋不顾身,以免又生后患,说道:“想害老皇爷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法子,暗中妥为保护才是。”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恶喇嘛,哼,他奶奶,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他本来只会说一句“***”,数月不见,却多了一句“他***”。韦小宝道:“师父,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康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是我妹子侍卫们那里学来的。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脸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见她们。”韦小宝点了点头。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图挟制于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哼,哪有这么容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劳不小。”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早就料到,派奴才到这里做和尚,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奴才也没什么功劳,皇上不论差谁来办,谁都能办的。”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韦小宝道:“奴才见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业,可真把我吓得魂灵出窍,屁滚尿流。”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业?”韦小宝加油添醋的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韦小宝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爷吩咐我爱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嘱,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韦小宝问道:“永不加赋是什么东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皇帝穷奢极欲,用兵打仗,钱不够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儿又贪污的厉害,皇帝要加赋一千万两,大小官儿至少多刮二千万两。百姓本来穷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赋,明年加税,百姓哪里不家饭吃?田里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饿死,只好起来造反。这叫做官逼民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吗?明朝祟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所以东也反、西也反。杀平了河南的,陕西的又反;镇压了山西的,四川的又反。这些穷人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明朝亡在这些穷人手里,他们汉人说是流冠作乱。其实什么乱民流寇,都是给朝廷逼出来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老皇爷要皇上永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韦小宝心想:“天地会、沐王府的人,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不恨得牙痒痒的。小皇帝却说明朝的皇帝不好,倒还是他鞑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个人自称自赞,总是有的。”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静修参禅,想到我们满洲人昔年的所作所为,常常惭愧得汗流浃背。明朝祟祯是给流冠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大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说是什么缘故?”韦小宝道:“想是他们胡涂。本来天下胡涂人多,聪明人少,又或者是他们忘恩负人。”康熙道:“那倒不然。汉人说我们胡虏,是外族人,占了他们花花的江山。清兵入关之后,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他们恨咱们满洲人入骨。”韦小宝本是汉人,康熙赐他作了正黄旗满洲人,跟他说起来,便“咱们、咱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韦小宝什么都不懂。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嘱,便跟这个小亲信讲论起来。韦小宝道:“奴才在扬州之时,也听人说过从前清兵杀人的惨事。”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恶事。我要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三年钱粮。”韦小宝心想:“扬州人三年不用交钱粮,大家口袋里有钱,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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