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蜚声道:“我听玉兄说话,于西洋艺术甚是熟稔,学识渊博,令人佩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昔日曾经海外漂泊过几天,知道个一鳞半爪罢了。”
“不知兄台留学是在哪一国?哪一年?”
安裕容半真半假说了。俞蜚声遗憾道:“怪不得我在圣帕瑞思留学期间未能遇见阁下,原来前后差了两年。今日此地相逢,也算是缘分。”
又闲聊几句,俞蜚声十分热心,道是缘分难得,邀两人去近旁茶社小坐。颜幼卿只看安裕容,后者略加思索,欣然同意。
上了一壶龙井,喝罢两轮,俞蜚声道出心中所想:“我在圣帕瑞思求学两年,粗通弗洛林语。奈何西洋大陆通行之盎格鲁语,只习得几句基本问候,实在惭愧。我看玉兄精于盎格鲁语,既是探亲得闲,不知可愿行一善事,为我艺专师生造福?”
“哦,不知是何事?俞兄且说来听听。”
俞蜚声便详加解说一番。原来他新购得一册西洋艺术技法方面的著作,只有盎格鲁语版。同僚中虽有擅长盎格鲁语者,一则人人忙碌,并无闲暇,二则同行相轻,他不愿自曝其短,书虽买回来了,却不得不束之高阁。
“此书面世不过半年,我托朋友想办法,最近才弄回来这么一册。因是专业书籍,受众有限,等待各大书局出版译本,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帮忙翻译。玉兄若是肯帮忙,敝人愿按字数支付酬劳。虽比不得文萃书局译著稿费,一般小报笔资水平还是有的。将来若得机会出版,定然署上玉兄尊姓大名,稿酬自然另算。”
安裕容正琢磨要找事做,闻言但觉瞌睡有人送枕头。三言两语间谈妥,索性由俞蜚声做东,寻一家小馆子吃了个午饭。俞蜚声是熟客,点的招牌特色菜肴,将玉氏兄弟招待得十分满意。安裕容闻见店家自酿黄酒香气,临走不显累赘要了几瓶。因俞蜚声下午还有课,三人不再耽搁,饭罢直奔艺专取书。俞蜚声对这本来之不易的西洋著作爱惜得很,为防遗失损坏,特地寻到林满福的厨子表兄做了个见证。
安裕容和颜幼卿在码头包艘小船返回,时日尚早,天气也不错,两人便不着急,过映碧湖时特地叫船家停下,买了一兜子螃蟹,十几个莲蓬,收起桨,泊舟湖面,随水轻漾。
两人说是没买多少,书籍杂物连同吃食酒水,四只手全占满了。此刻在小几案上排开,再无空地。小船专做载客生意,蒸蟹烫酒,甚是周到,且备有葱姜醋酱等调味品。安裕容调了两碟子蘸料,剥开两只蟹,又斟了两杯酒。随即支起一条腿,胳膊撑住下巴,姿态闲雅从容,倒不似在逼仄乌篷船里,而是身处画舫游艇之中,有丝竹管弦盈耳,娇娃美婢在侧,一派掩不住的风流气度。
颜幼卿盘腿端坐,脊背照例挺得笔直,面上神情倒是轻松惬意,眉眼不自觉扬起,嘴角含着笑意。
“不过隔了几天,螃蟹吃起来就比上一次更肥。酒也更好,不枉咱们这一路不嫌沉提溜着。”
安裕容一面说,一面提杯与颜幼卿碰了碰。这自酿黄酒十分顺口,不知不觉喝下去好几盅,白皙如玉的脸颊添上一抹绯色。见对面那人酒到杯干面色如常,遂剥了一勺子蟹肉,淋上姜醋,硬是要喂进他嘴里去,终于把人闹了个大红脸。得逞所愿,挑眉轻笑:“礼尚往来,阿卿也给哥哥来一口如何?”
颜幼卿手腕微动,抢过勺子自己吃了,小声道:“别装醉撒疯,在外头呢。”
安裕容笑容不止:“也是,应该等回去……咱们留点儿酒回去喝。”
眼神语气不正经得很。
颜幼卿懒得理他,转头往湖上看风景。莲花早已开败,莲叶也几尽枯黄,露出清透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又有野鸭水鸟出没,倒不见多少萧索荒凉,反而颇有些秋水长天寥廓疏朗之意。因最后一轮肥蟹上市,一些镇上甚至城里食客不辞远途,专程雇船赶来,只为泛舟湖面,吃蟹品酒。船只有大有小,华朴间杂,虽同为食客,亦彰显出不同等阶。
颜幼卿目光无意间扫视,望见不远处一艘船忽然晃荡起来。此时风平浪静,大小船只无不悠闲自在,这艘船便十分显眼。看得两眼,便知必是船上乘客起了冲突。船身摇晃不止,愈见激烈,可见冲撞不小。那船比之颜幼卿二人乘坐的大不少,船舱两侧垂着帘子,看不清内中情形。附近几艘船察觉异样,有怕事离开的,也有好奇往前凑的。颜幼卿转头,安裕容干了杯中残酒,一只手搭在他腕上:“水乡人善泳,掉下去亦无妨,且看看。”
船家见客人无话,便只蹲在船头瞧热闹。
不大工夫,那船里果然有人扭打着出了舱,其中一人壮似铁塔,另一人相形之下显得十分瘦弱,被对方直接揪住裤腰带,“扑通”一声横丢进湖水中。不仅如此,那壮汉且立在船头高声喝骂,因用了方言,安、颜二人都没听懂,只觉似是申城口音,与清湾镇周遭村庄略有不同。壮汉骂完,复进了船舱。片刻之后,那船上两名船工挥桨疾划,不过几瞬,居然抛下落水乘客,径直去远了。
落水者水性颇好,被那般大力扔进湖里,几个挣扎便浮了上来,目送船只远去,抹了把脸,似是无奈至极。此时已是旧历十月下旬,坐在船上游湖尚可,湖中水温却已十分寒凉。况且初冬衣物不薄,浸湿之后更显沉重,坠缠在身上,不知如何难受。那落水者拍打着水面,四下里张望。周围瞧热闹的船只颇有几艘,有意援手的人却似一个也无。不知是被那壮汉吓到,还是不欲多管闲事,没多大工夫,几艘船竟纷纷掉头,尽皆远离。
落水者呼救之声卡在嗓子眼,整个人都沮丧起来,仿佛连游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忽瞥见有一只小船仍漂泊在近旁,船上两人不闪不避,正往自己这面看来。赶忙拼命扑腾,张嘴求救:“兄弟,求二位、大发善心,帮、帮个忙!”
安裕容向船家道:“将人拉上来罢。放任不管,怕是要出事。”
船家犹豫道:“先生,他在湖里把力气都使尽了,得下去一个人托上来。这天气水里已经冷得很了。乍然下去,激得抽筋了可不是玩的。”
颜幼卿挪了挪位置:“你只管把船划过去,稳住船别乱晃。我负责拉人上来。”
安裕容问:“不下水成么?”
颜幼卿道:“可以的。只是船上地方逼仄,得把这些零碎先收一收。”
安裕容赶忙动手。两人酒虽喝了不少,螃蟹可还没吃几个。一面往兜里装,一面惋惜道:“就是才出锅最好吃,冷了腥气,再热肉又老了,可惜。”
颜幼卿看他嘴里抱怨,动作却飞快,脸上不显,心底忍不住笑。这厢东西收拾妥当,船也划到了近前。船家与安裕容一人船头,一人船尾,颜幼卿站在当中,两脚迈开,横跨在船舷两侧,蹲身弯下腰去,向落水之人伸手:“两只手都给我,放松,别使力。”
那人已然力竭,勉强踩水举起胳膊。颜幼卿架起他上臂,一声低喝,将对方上半身自水中猛然拔起。紧跟着施个巧劲,把人斜抛起来,叫他双腿甩到船里。安裕容不顾船身晃动,上前从颜幼卿手中接过人,拖到船尾炉子旁边:“兄弟,我们这船简陋,委屈阁下忍一忍。还能动弹不?这湿衣裳脱是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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