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令下达几小时后,新的秩序形成了。宪兵队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门两侧堆起沙包,装甲车停到公寓旁夹弄里。大楼背后也派了岗。公寓内部却很少看到宪兵。一阵惶恐过后,看到宪兵不加过问,有人便开始活动。
什么叫乌合之众,平时看不出。到这会儿你看丁鲁那帮人,进进出出上蹿下跳,一个个满头大汗,倒像在操办什么喜事庆典。有抓个人上来喝问的,也有到处给记者打电话的。
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己也是怀疑对象(那原本显而易见),又有人忙着出头,疏通讲理。一天折腾,把力气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东西填填肚皮。大家跟着丁先生,向来不开伙仓。住公寓本来是短局,不宜携带家眷,何况这帮人多数也没有成家立业。几个人凑一块,竟无一粒存粮。本来也是惊魂未定,拿点饼干蛋糕充饥算数。
凌晨有雾,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横在公寓楼下。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叮叮咚咚,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顺序,逐一提审,没有特殊待遇。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此外,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
提审到三楼,已是下午。有人回来一说,原来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种古怪动静,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拿它来当审讯室。
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说中国话。
“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会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我连忙摇摇头。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爆炸发生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了房间里。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之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战争爆发后,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这样么?”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开。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太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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