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好生安乐。不想后来兄嫂却渐渐嫌我,将我一家赶出门墙,令我另起炉灶。我只有携妻子租地务农,日益穷困,眼见我儿王基长大,食不饱腹,衣不遮体,我妻往兄嫂处讨还父亲遗产时,只遭羞辱,眼见主人催租日紧,我儿年盛,一气之下,上山落草,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去了。我生儿不肖,辱及祖宗,不死何为?”
逐流闻言叹道:“兄弟本是一体,如何不能通财?令兄愚顽至此,于理不合,不知其人何在?吾欲以良言劝他,须念同根手足之情。”脱脱公主叱道:“无用哥哥,你又说痴话了!”尽摘头上玉钗金簪,递与王刚道:“这总值数十两银子,且将回去好生度日吧!”王刚不敢领受,逐流道:“吾乃中华皇子,公主既有赏赐,不必推辞,受了便是!”王刚连忙拜谢,逐流问道:“大叔,前方是何去处?”王刚道:“乃是佳县,往东渡过黄河,便是并州西河地界。”
逐流大喜,谓公主道:“吾等已到中原矣!”两人便投佳县,原来自飘萍统领北疆,开渠引水,通商务农,羌胡渐渐兴旺。常有中原客商,经此往羌胡贩马购羊,卖到中原,因此这小城甚是繁华。两人久经无人之地,这时甚是喜慰,到得城中,已近黑夜。逐流与公主道:“吾等本应去找县令,在馆舍中留宿,然而天色已晚,大人公务繁忙,需得歇息,不宜打扰,且投客栈,明日再找大人借钱可也。”公主亦喜道:“终免户外之苦矣!”
于是二人便投客栈,忽然一盆水泼了出来,逐流忙闪身挡在脱脱身前,被淋了个正着,一阵酸臭直熏鼻端,脱脱公主身上也溅了不少。两人又惊又怒,抬头看时,却是店家老板娘,叉腰立在门前,大骂道:“瞎男贱女,乞夫丐妇,睁大你们眼睛看看,这里是酒店,尔等往里瞎闯什么!”
脱脱公主大怒,挥拳要打,逐流按住道:“哥哥勿怒,我等不是乞丐,过路人落难至此,途经贵处,前来投宿,非欲乞讨。”老板娘鄙夷道:“看你二人只宜露宿破庙,也敢投宿,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休得胡言,出去出去!”
逐流欲待分辩时,那边来了一个中年男子,锦带貂裘,手执一个碧玉鼻烟壶,满身贵气,左右两个随从,老板娘一见,哪顾得上理会逐流,连忙迎了上去,笑道:“田大爷又来喝酒啦,多日不见,益发神采了,快请进,快请进。”把手中盆具掷在一旁,将三人引了进去。
这边脱脱公主哼了一声,牵马闯入,叫道:“没人喂马吗?”老板娘刚欲喝出,见脱脱公主牵了马,心想:“真没钱时,这马总也值得些许银子。”脸色方才放下,道:“伙计,去接待这两位客官。”于是有伙计将两人接入,牵马去喂,欲待订房时,伙计冷笑道:“看你兄妹也常露宿荒野,勿得占用大爷们房间,就在马棚也罢。”
脱脱公主霍地站起,道:“你二人恁地如此看人!”逐流拉住道:“公主,你不知我中华凡事皆有王法裁定,绝不可自恃武力欺人。明日见了大人,自有话说。吾等途中多少艰险不惧,岂惧马棚?”于是逐流、脱脱公主忍气吞声,权宿马棚之中。伙计尚在一旁冷笑:“好一对狗男女,佯称兄妹,分明是私奔在外,败坏世风,我等不报官领赏,汝等已是万幸,尚敢作威作福!”
一夜已过,伙计早至,道:“昨日老板收容汝等,今日结帐速去,勿丢我店颜面!晚餐寄宿,共二两三钱。”逐流道:“伙计哥哥,我们身上并无现银,可否校吾等先往县衙一行,见过大人,自当还钱。”伙计异声叫道:“没钱,没钱还来住店?”急叫老板娘来到。
老板娘冷笑道:“你二人来此行骗,岂能瞒得过老娘!早教伙计看住汝等,今日果然,既没钱时,拿马抵帐!”伙计已牵马来到,原来绝影马劳累数月,本已骨瘦如柴,昨夜却被伙计不知喂了一通什么淆水烂食,更是有气无力,四腿疲软,浑身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污泥。老板娘叫道:“昨日这马虽瘦,倒还有些气象,今朝一看,病恹恹的莫连累了店中诸官人坐骑,好小子,你敢拿匹病马欺骗老娘!”
脱脱公主怒道:“这是绝影千里马,价值万金,岂能抵帐!”老板娘不觉笑得前仰后合道:“不想你这女娃子长得虽然标致,原来更是巨骗!”逐流道:“老板娘明鉴,此马不能抵帐,我是中华皇子,落难至此,虽无现银,只往衙门一行,自有重赏。”老板娘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喝道:“你是皇子,老娘还慕容皇后是了!小子,住店付钱,概不赊欠,若真是没钱抵帐,老娘自有家法侍侯!”说着往十数名粗壮大汉一指。
逐流道:“中华国法已有明令,老板娘,你岂可滥用私刑?”老板娘喝道:“什么国法王法,这店外县太爷是国法,店内老娘便是王法!”逐流道:“老板娘,吾当真是中华皇子,叶飞叶逐流,不若你使人陪我往县衙走一遭如何,自知端地?”老板娘冷笑道:“天下骗子老娘见得多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年轻人真够硬的。俺们平头百姓,跟官家去打什么交道!小子,你也休得狡辩,你这几身破衣,还有那什么木弓竹箭加上身后那杆吓人的玩意,勉勉强强饶你出去,病马你也带走好了!”
逐流气道:“我这马乃是千里神驹,老板娘你不识货,这城里总有识货之人。我去卖马还钱便是。”老板娘冷笑道:“你休想逃走,便在这门前叫卖得了,老娘还大发慈悲,赏你个草标,借你条席子。”于是江夏王、脱脱公主牵了绝影马,负起霸王戟,便在店前卖马。四周百姓纷纷指点议论,都道有谁花钱去买匹瘟马。逐流只盼有个差役出巡,便可得救,谁知等了半日,冰天雪地中一个差役腿毛也不曾见到。
到得午时,终于有两骑从街角转了过来,逐流大喜,正欲叫唤时,两骑已近,大喝道:“好狗不挡路,小子在此聒噪什么!”挥起一鞭,逐流避开,两差役飞驰而过,拖拖搡搡,正挤在绝影马身上,可怜这日行千里的骏马被这一撞,竟是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四周百姓笑骂道:“这两小子骗了吃住,还敢卖这等劣马!”
逐流与脱脱公主尽皆呆住,老板娘站在门前,破口大骂。店外却有一人高叫道:“娃——他——娘,又有何事!”啪的一下,逐流、脱脱尽皆跌倒,那绝影马刚刚站起,又复摔跌。一人引一群伴当,挑担而来,百姓都道:“王老板回来了,看他如何处置这两骗子!”王老板已到门前,道:“娃他娘,大中午的吵什么?”老板娘指着两人道:“这两个骗子,恁地可恶!”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那王老板倒不惊异,扶起逐流道:“小哥,你年轻力壮的,何必行骗为生?”逐流涨红了脸,正欲开言,王老板道:“不过大家何其生财,我娃他娘虽然暴躁,所言却也是正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这样吧,你若实在没钱,便在店中洗碗刷杯,你妹子招呼客人,每日除去吃住,各抵一钱帐务如何?”逐流道:“我妹子乃是公主之身,如何能作粗活?我每日多洗碗箸便是。”老板道:“就依你言也好,女孩子家本也少抛头露面为妙。”
时至此境,逐流只得应允,且到后堂,但见杯盏成山,箸筷遍插,逐流也只有提水清洗。脱脱公主在旁也帮着干些。王老板却又出门去了,娃他娘每日只给些猪淆犬食,脱脱公主心下恨怒,与逐流道:“这些如何入腹?且看我本领。”一到晚间,轻装而入,偷些酒食草料与逐流、绝影马共享,时谓逐流道:“你我一身武艺,岂能受此屈辱?”逐流道:“中华法令森严,我身为王子,如何能胡作妄行?公主,你且往县衙走一遭,去见大人如何?”
脱脱允诺去了。逐流依旧洗碗,转出一人,道:“殿下怎地在此做这粗活?”逐流看时,却是王刚,奇道:“大叔如何在此?”王刚道:“这便是吾兄之家。殿下怎地沦落至斯?”
逐流道:“一言难尽,令郎可曾回家?”王刚道:“这不肖孽畜,竟狂言什么强盗快活,不愿务农,还要邀我上山,败我王家祖宗清誉,休要提他,莫地气炸吾胸!殿下在此,莫不是被吾嫂为难?”逐流道:“欠债还钱,理当如此,也谈不上什么为难。”
王刚便将出几两碎银道:“吾蒙公主赏赐,倒卖了好些银两,殿下落难,吾岂敢置身事外?”当下便与逐流来见老板娘,还付欠帐。老板娘冷笑道:“这年头一旦攀龙附凤,果然立马不同。也难得县太爷公子竟看上你那乞丐妹妹,这不即刻便送钱来了?”
逐流异道:“什么?”老板娘道:“汝装蒜作甚,驱使汝妹往县衙找张大人,想那张公子见到,岂有不看上汝妹之理?”逐流大惊,心急如焚,提戟牵马便出,来到衙门,但见得街上闹哄哄的,数百个差役兵丁围着脱脱公主乱打。原来脱脱连日受苦,全身无力,如何敌得过这许多五大三粗的男子汉,早被擒下,一个锦衣汉子走近,抚摸她脸笑道:“果然皮滑肉嫩,真看不出,若是穿戴起来呀,咱这县城还真无人能及!”
逐流恨怒道:“住手,你是何人,胆敢亵渎公主之身!”那锦衣汉子抬起头来大笑道:“小丐狂言,什么公主?这偏远之区,天高地远,吾便是皇上,若是公主,正合吾享用也!小的们,将新娘子拖进去!”左右轰然答应,将脱脱架起,逐流大怒,挺戟上前,直取那汉子。四面兵卒齐上,逐流喝道:“让开!”众卒哪里理会,一拥而至。锦衣汉子已抱住脱脱,往衙门里走。
逐流睚眦欲裂,这时只将那皇子之身,抛于九霄云外,国法之厉,尽付弱水东流,只一声怒喝,平地惊雷,众卒颤栗,逐流一杆戟横扫直刺,顷刻之间,立杀数人,抢到锦衣汉子身前,一戟到处,那汉子喉穿而死,逐流夺过一刀,二人共舞兵刃,杀出重围,夺马便走,绝影跟在后面亦去,众卒骇惧,哪敢追赶。县令已到,众卒方动。
两人驰到蒙鸳山林,忽然两边大喊,杀出数百人来,纷执锄头,各舞尖锹,喝道:“留下马来!”逐流正自愤恨,大喝道:“大胆强人,如此无礼!”拍马杀上,一干强人哪里当得,被杀得落花流水,为首之人当即跪下,强寇尽数投降,口称:“大王!”逐流哭笑不得,收了霸王戟,问道:“汝乃何人,焉敢劫我?”那人道:“吾乃蒙鸳山王基,啸聚数百民夫在此,官府不敢来犯,素来横行无忌,只不知大王如此身手,万乞饶命,愿奉为山寨之主!”
逐流苦笑,与脱脱公主道:“吾等在塞外无人之地,尚且逍遥而行,不想回到中华,反而步步维艰。追兵在后,顷刻既至,不如权依于此,想那县令不敢来迫,吾方可免开杀戒,少伤无辜。”于是两人上山,中华皇子落草为寇,倒反中华,众山贼口称“大王”、“夫人”,尽皆诚服。有诗叹道:奉迎势利古犹今,草莽谁闻猛虎吟?孽债情缘休有意,功名权位莫无心。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金凤遍尝落魄苦,真龙今日寇山林。
毕竟后事如何,依旧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十六回 江夏王劫银南下 飘萍女定计东征
却说逐流以皇子之身,亦不免为生计所迫,落草为盗,问蒙鸳山魁首姓名,对曰:“某姓王名基,字公援,本乃农家,幼学弓马,因家贫不得已为盗,今得大王如此英雄,山寨自此无忧也。”逐流道:“莫非王豹之子?”王基道:“正是。”逐流道:“原是故人,既有武艺,当用报国安民,落草山中,终难长久。”王基道:“某虽知之,奈何家贫,遭伯母嫌弃,屡贿县令,多加刁难,因此不能进身。”
逐流道:“当今圣上开设学堂,育才招士,岂有贤才隐于山谷之理?此县既贪贿赂,其实可恶!汝愿归正乎?”王基忿然道:“某虽山野之人,岂无报国之心?奈世情如此,不容某展心中之志也。”逐流喝退左右喽罗,单唤王基道:“吾乃中华皇子,江夏王逐流,落难至此,汝既愿归正,吾当引荐。”王基大惊,当即拜倒道:“肉眼不识殿下,罪该万死!”
逐流道:“皇子为寇造反,传扬开去,有损国容,吾止告汝一人,切勿泄露。”王基允诺,倍加敬重。于是逐流与脱脱公主暂寄山寨之中,深居简出,群盗见识逐流当日武艺,以为神人,无不毕恭毕敬,背则称首,面则称王,大酒大肉,好生快活,凡逐流有话,尽皆凛从。无数日,王基来告道:“山寨缺粮,众兄弟皆有怨意,未知殿下如何裁处?”脱脱公主在旁笑道:“无用哥哥,既已为寇,岂有不下山打劫之理?”逐流道:“正所谓在其位而谋其政也,公援召集兄弟,即日下山。”
王基愕然领命,早将人马取齐,逐流道:“众兄弟听者,尔等既入江湖,当思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今日下山,非为劫掠贫民,贻害同道,但与县令借粮,若不与时,自有吾为尔等作主。”群盗面面相觑,都道:“某等吞据此山数年,官府虽然奈何不得,吾等亦不曾招惹官府,今日大王如何欲往虎口拔须?”有王基道:“吾等本为良民,今至此境,皆因县令迫害之故,此仇不报,非为人也,大王武艺绝世,众兄弟何必迟疑?”
于是众皆欣喜,依逐流之命,打旗号曰:“为民作主”、“驱除腐吏”,舞锄执锹,下山杀奔佳县而来。守门护卫,怎料蒙鸳山盗寇竟敢杀入城中,皆不曾防备,方欲喝时,逐流早已抢进,当住城门,喝群盗各入,众护卫尽皆逃散,百姓慌乱,四面奔走,惶惶乱作一团,逐流当先大喝道:“佳县县令纵子抢亲,横行不法,今日吾等只为替天行道,众百姓不必惊惶,各归原地,自保无恙!”众百姓惊魂方定,但见群盗并不伤人,这才各自心安。
逐流早到衙门之前,飞马揪出县令张献,于其家中搜出私贪银两,足有万数,分赐众人,周济百姓,四面喝彩庆贺之声,盈于天际。逐流暗叹道:“当初落拓之日,人多鄙视,今一旦猖狂,众皆如此敬畏,人情势利,一至如斯!”自坐大堂之上,一众书吏,皆来参拜,各言县令之事,或曰其人贪赃枉法,或道其人护短横行,或言其人穷侈极欲,或诉其人鱼肉乡民,或骂曰官迷心窍,或斥曰欺上瞒下,又有人指证他好色荒淫,毁坏良女无数,亦有人尽数其图谋不轨,暗藏军械龙袍,更兼迷女恋男,虐人为乐,种种罪名,不一而足,数之不尽。张献垂首跪于一旁,只是颤栗。
脱脱公主道:“此人罪孽,不至如此吧?”有一吏曰:“此人之罪,罄竹难书,小人等纵有苏、张之舌,无法尽述。唯大王神武英明,仁德盖世,武艺通天,胸襟如海,若为县宰,实百姓之福,苍生之幸,国家自此中兴万载,社稷自当永盛不衰,吾等一生皆赖大王福荫。”逐流哈哈大笑,回顾脱脱公主道:“公主,此人之言,岂不好笑?”脱脱公主道:“无用哥哥休要得意,今为人所敬,盖因势也,若是穷途之时,能有今日之事乎?”
逐流心下一动,忽地想起司马昭之言,不觉怔怔出神:“古来宫廷之间,争宠邀权,多有前车之鉴。曹子建奇才绝代,被贬新平侯,醉酒为乐,郁郁不堪,正是后事之师。吾当日只道皆是传言,不信手足之间竟能如此无情,今观落难之时,兼有王基父伯为证,方知此事不虚也。”脱脱公主见他发呆,推了他一把道:“无用哥哥,发痴作甚?”
逐流方才梦醒,望脱脱公主时,但见得玉貌花颜,颦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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