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画老师傅自然更是审纸的高手,他曾经教我从纸上竹帘的痕迹,一做为重要的鉴定依据。
“你叫黄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当然成,但如果发现任伯年用的是埔里的台宣,就非假不可了!”他又眯着眼睛,神秘兮兮他说:“以前人会用寺庙里抄写经文的‘写经纸’,以求其古;现在也有人专跑图书馆的善本部门,偷前朝书里的老纸造假,若用那宋纸、宋墨,只题名,加上宋代不与盖章,你说怎么鉴定?”
老师傅不但能裱、精鉴,还会接纸、造纸。他说中国纸最好接,因为是长纤维、质软,所以只要在两张纸的接头处把纤维拉长,就能天衣无缝地接合。
老师傅接纸全不用刀,先将纸边打湿,用他那长甲细细刮薄,再淋上浆水,再把接的纸,对准帘纹地放上,将重叠处照样刮弄一遍,卷起风干后,果然毫无破绽。
至于造纸,有一回看见客人拿了张破了的古画,要求师傅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纸料补上,却又不准从画边上切纸填补。“既要纸质、颜色相同,能找到一样的老纸,师傅怎么敢接呢?”我心想。
却见老师傅用圆口刀,从画面四处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团纸毛,调上浆水,压平之后居然造出来一小片,正补上了破洞。
从裱画老师傅那儿,看到的新奇事儿,真是太多了,而我对纸,尤其对中国纸的瘾,大概也就从那时种了根,我尤其记得他说:
“没有这么精良柔韧的纸,画如何能经得再三的装裱?没有长纤维,画又如何能棱成卷轴,历经几百年无数的舒卷而不新?没有这么细的纸质,中国水墨的韵趣又如何发挥?纸是中国人发明,纸的精神、灵魂,也只有在中国获得真正的提升!”
纸居然也有精神、灵魂?我一步步地追索,发现手工造的纸,确实各有各的面目,非但不同批的纸,因为纸浆中胶含量和纤维密度的差异而不同,即使同一张纸,左右也可能有厚薄的区分。
加上中国的“生纸”特别容易吸收空气中的‘,悬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纸,能成为半吸水的“凤矾纸”,有时候放得太近厨房,因为吸了炒菜的油气,画来满篇细小的白点,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黄君壁老师就最会利用这种效果,有时我在想,我是小纸瘾,他才是真正的老纸瘾。因为不论多么旧、多么皱、甚至染了满处墨痕的垫底纸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纸,到他手上,都能成为特殊的效果。于是白点成了雨景,潮班成为云树,皱痕成了石纹。
“顺着这些斑点作画,反而能打破旧格式,创出新构图!”黄老师说。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橱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能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互就互让的气氛下,共同创作一张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纸之不朽;纸若朽了,作品也便难存在;而艺术家的不朽,更有赖于作品的不朽。这位朋友在笔朽、墨枯、人亡之后,依然为我们发言,岂不是太伟大了吗?
所以即使是不着一墨的白纸,于我这个纸瘾,也便有许多遐思可以驰骋,正因为它不着一笔,所以可能有无限的生机,如同一个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无限的希望。相对地,如果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毁了它的前途。
于是这纸与每一个用经的人,不也就是一种缘吗?
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携人修楔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落人辩才和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不幸地随唐大宗而长眠?又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里,再千钩一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的浸润、蔽冰举帘、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又是哪一位慧心的人,在简犊、缣帛风行的时候,会想到以树皮、麻草这些平凡微贱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间第一张纸呢?那初生的纸,会是多么地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着不整齐的边缘,高低起伏的表面,黄褐且带着灰砂的色彩。它或许只是在偶然间被创造,却为人类文化开辟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驰向未来。
问题是:“当我们在阅读、在书写的时候,面对着莹洁加玉、吹弹有声的纸张时,又有几人想到,经们曾是草茎树皮?因为大精细的机器制造过程,即使对着光线,也再难窥透它们的骨骼。
因此,我钟爱传统的中国纸,喜欢轻拂它们的表面,感觉那粗细适中的质理,且用我的笔墨心灵与它们共鸣。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窗外的风从林野间吹过,飒飒的音响正如同笔尖滑过纸上的声音。柔柔的毛笔尖是风,千丝万缕交织成的纸是林野,那音响交融为一,非常非常地真实、自然而优美……。
砚情
“这种砚石非常珍贵,只有在广东端州的一条溪流里才找得到。为了顺着矿脉,挖掘出最好的石头,采砚的工人,从溪边的岸壁凿进根深的洞,窄小的洞里,只能爬着前进,要想转个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砚坑都距离水面不远,山里下雨时溪水暴涨,疾流一下子冲进砚坑,使许多人丧生。所以在深入砚坑的时候,总是好几个人一组,遇到深的洞,则要十几个人,大家前后相连地爬进坑里,把猪油灯放在胸口,仰着脸凿切石头,然后把切下的端石传递到坑口,外面的人则一面负责收集成果,一面负责警戒,看到溪水暴涨,立刻大喊一声,于是坑里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来。尽管如此,那爬到最深处的人,在拉出洞外时,常已经淹去了半条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常只顾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进洞里,哪里还会想到伸手等着下面的人来抓?所以这进坑采砚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匀亲的在最前面寻找矿脉,弟弟和孩子们则长幼有序地跟在后头,愈年轻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们则在外面守着。
据说有一个采砚几十年的老人,带着一家儿孙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块他从没见过的好砚石,那虽然是块石头,但温润柔腻得如同婴儿的皮肤,摸起来好像有弹性、能呼吸一般,砚工们管这种石头叫端溪石精,就像古灵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万年的灵气,才孕育出来的,传说在矿坑里,只要一松手,这处石精就会不见了。当老人挖到这块多少砚工梦想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时,兴奋地交给身边的兄弟,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出去,并叮瞩着每个人绝不能松手。哪里知道,这时溪水突然暴涨:一下子冲进了狭窄的砚坑,靠近坑口不远的一个初入坑的孩子,瞬间慌乱了,只记得祖父一路传话出来,这是百年难遇的石精,半辈子可以不愁生活的无价之宝,正犹豫着,一只手已经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而当他脱离洞口时,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住石精,只见如排山倒海般直泻而下的洪流,已经淹没了整个砚坑,而他的爷爷、爸爸、叔叔、哥哥们,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亲准备练字,他总是要求父亲重复这个早已会背的故事,看着缓缓研磨的墨,散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渐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觉得那块砚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那一泓墨,则是壁上深邃的山洞,里面一晃一晃、一闪一闪的,是盏盏的猪油灯,和仰面凿石的工人。而每当父亲说到山洪暴发那一段,他则在心里喊:快逃哟!快逃哟!丢掉石精,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悲剧还是一幕幕地发生了。
“咱们这块端砚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为它害死了砚工的一家人!”他对父亲说。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舍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里面的家人!”父亲说:“你放心!这不是石精,只是一块端砚。虽然如此,这么细、这么紫的砚石,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样是工人们手手相传,从阴冷湿黑的坑里采来!”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偷愉打开紫檀木的盖子,细细端详那块神妙的石头。砚面大约有他三个手掌的幅度,和一个拳头高,靠近砚他的一侧,浮雕着云龙的图案,从龙口向外吐出一道气,里面包含着一个绿色的龙珠,父亲说那叫鹦鸽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那种圆眼。那云的图案一直延伸到砚田的两侧。砚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横过两三条绿色的石纹,据说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砚田的另一角,则又有着三个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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