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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贵(第1页)

我的学生时代,社会上仍然存在着所谓显贵这类人物。如今,这些人消失了,我也并不感到有什么惋惜,也许因为我不是显贵的后代吧。然而在曾经是显贵的人们中,至今无疑还有一种深深的缅怀之情。

我在这里要为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画一幅肖像。我的笔致所流露的怀思,决不是对显贵本人,而是对亡友的一种追忆。这一点请予理解。

我所描绘的肖像画最好是椭圆形的,宜镶嵌在类似早期银板照片的像框里,周围饰以螺钿或金银的阿拉伯图案,而且其胸像最好是侧面像。这是因为他的侧影秀丽得在日本人中难得一见,他的鼻子是纯正的罗马式样,嘴唇则属中间细巧的希腊雕刻式样。一张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的白皙的面孔,唯有淡红的嘴唇惹人注目。

还有,我的作画的笔致又像佩特写作《埃默拉尔德·厄里瓦特》、《塞巴斯蒂安·范斯托克》和《罗森蒙德的卡尔公爵》等短篇小说的笔致。这样的笔调并非出自我的意愿,而是基于对象性质的要求。

我如何着手绘制这幅肖像画呢?佩特描写主人公时,那种将微妙的写实和透明的抽象融合在一起的态度,那种手法,无论如何都是很有必要的。他在描绘人物的脸部时,就像荷兰派肖像画家那样,同时鲜明地描绘出其精神生活。恐怕对于他们来说,细微描摹一种优美动人的风貌,和描写其精神生活同等重要。因此,佩特的小说随处都显示着二重描写。他的自然描写的抽象性,同时如实地显示出黄昏风景里慵倦的官能意味。他的所有作品中的过于透明的抽象性,同时直接与官能接触,物象的轮廓直到最后都没有明晰地显露出来。

我想我只能这样描写柿川治英,何况,从少年时代一直到死,治英的兴趣始终没有离开绘画。

他后来成为一名卓越的宗达的鉴赏家。但我在思索,绘画不断吸引着他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以为,静止首先征服了他。其次,画面的完整性征服了他。他的父亲是收藏家,治英成长的环境被东西方各种名画掩埋了。

面对绘画,我们有时会被这样的感觉所震动:画家的艺术构思凝聚着,集合在一起,仅离我们数步之前突然静止而达到完结。这就像列阵行进的军队,一声命令,立即在我们面前停止了脚步。

治英从少年时代起似乎就对陶醉的生命和外界事物怀有一种疏离的感觉。他生来就远离狂热的事物,不像他那有名的伯父,每次出外射猎猛兽,总要留下一连串趣闻。他缺少伯父一般绚丽多彩的稚气。我打少年时代起就认识他了(而且我比他更年少),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摆脱稚气的少年。

但是,说他远离狂热,并不意味他喜欢对别人投以冷笑和讽刺。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优柔和沉稳的麻木。

他对绘画的关心,或许来自这种麻木。治英热爱绘画,他把绘画当做一切都不强制自己的艺术。画家也许会对这种关于绘画的定义感到忿忿然吧,但他却是如此看法。

后来我在加州帕萨迪纳美术馆,看到庚斯博罗那幅著名的《蓝衣少年》,那已经是治英死后的事了。我从这幅画上看到了少年时代治英的面影。

美少年光彩夺目,然而缺乏生气和活泼感,傲慢的白皙而秀美的额头,倦怠的眼神和小小的朱唇,使他的面孔富有特点。那种倦怠的眼神酷似治英的眼神。

和音乐、戏剧、小说等刺人、包容、冲击的艺术不同,在治英眼里,美术,尤其是绘画,作为鉴赏对象来说几乎具备完全的特质。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艺术决不威胁沉静的艺术鉴赏家被动的态度,而是以同样被动的态度给予回应,这种艺术只限于绘画。在一只方框、一定平面之中展现着微薄而易于损伤的素材。美必然在这平面中开始,也在这里终结,就像毫无洪水之险的浅浅的湖泊,仅仅在这里湛然储聚。

音乐不用说了,即使文字也会使人想起声音来。然而唯有绘画,能够守候完全的静寂。后来一想到治英的夭折,就能理解在他短暂的生涯中,为何总把具有占领时间、埋没时间的特质的艺术看做是对于生命的威胁。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借助绘画可以将短暂的生命于瞬间里停止并加以延长。另一面,不论如何简短的音乐,总是侵蚀时间,使生命因陶醉而缩短,较之寻常更早地结束。

治英确实避免了陶醉,然而有多少人把生命当做一种陶醉啊!治英对于生命和陶醉的概念几乎与常人完全相反,他生来就习惯于将生命看做无限长的卷尺,而且决不急躁,以同样的速度将它悠悠抽出。这么说来,他之所以不爱音乐,或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音乐具有同样的结构吧?说不定他早就知道音乐本身决不会沉醉吧?

对于世上一般少年来说,恐怕不相信一个毫无狂热的静寂的鉴赏家会有什么幸福,然而那双倦怠的眼神,使他生来具备鉴赏家的资质。他不仅承认平静之美,也承认大胆之美,将画家的狂傲和不幸包裹于优柔的麻木的视线里。由于他奇妙的贵族特质,使他自己对于普通青年那种狂傲和不幸缺乏一种共鸣,看来他对这一点丝毫不感到耻辱。

在那个战争时代,当众多青年把战争当做自己热情的证据时,治英以其固有的习惯轻轻哼了一声,提倡沉稳的败北主义。他从不憧憬军帽、佩剑和短刀。他像蔑视那些欺负残疾人的冷酷的孩子一样,以相同的目光蔑视那帮所谓的军人。

打从我们相识时起,我就惊叹于他的坚强。轻视行为世界的青年,都是一些必须具备哲学性的自尊的人,而治英没有任何哲学,只是一味认命于倦怠而优美的本能,从来没有被行为世界所迷惑。

因此,对于这种行为的厌恶,似乎来自更深更远的地方。他家本是将军家族的一个分支,祖先是地地道道的武家。看来,先祖代代血液中的某种因子,孕育了他的厌恶战争、军人和行为的品格。

……夏季的一天,记得大概是暑假将要开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访问了治英的宅第。

那里位于旧城区老街的一角,从电车站走两三分钟之后,那条曲折的道路就会通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边。

前院宽阔,可以容下一所小学校。一眼望不到边的鹅卵石地面中央,有个松林茂密的小园子,那是椭圆形的小庭院。进门右首连接着平房的大杂院,我看见大杂院边上有个古老的车库。

中央深处耸立着一座青铜圆顶的西式楼房,左右是配楼,左边连着遮掩庭院的船板院墙。楼房中间有三层,映着夕阳的窗户闪闪发光。没有一点儿响动,一切都包裹于聒噪的蝉鸣之中了。

但是,这座巨大的楼房却刻印着类似治英眼神般的疲惫的影子。这种印象不单来自建筑物的老朽,支撑大厦的精力也让人感觉正在剧烈衰退。楼房正面大理石的颜色上,也烙印着大势已去的印像。

我蓦然想起他在美术上的爱好来,他喜欢牧溪,喜欢塞尚,但如果要问真正喜欢什么,那无疑只能从西方举出华托的《惜别爱情岛》、从东方举出宗达的《舞乐图》这两幅作品来。这种选择未必能表现出青春的绚烂的爱好,只是证明,比起过于孤独的艺术,他更喜爱被权力的阴影所守卫的幸福的艺术。不管怎么说,这是相当大胆的选择,如此的爱好,要是一般青年,尽管心里这样想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来。

楼房虽然没有达到荒废的程度,但由于正值战争期间,再加上修理不力,愈来愈显得凋敝不堪了。治英一直住在这里,也许他喜欢那些在君侯庇护下产生的古代美术,住在这里可以缅怀昔日君侯之力,窥视已经失去的权势的幻影。

我知道,他父亲身体十分衰弱,年轻时便退掉了所有的公职,作为美术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他有两三本著作。治英死后,我才初次见到他的父亲,他和我曾经想象的分毫不差。

……我绕过鹅卵石小庭院,来到一侧可以停靠汽车的黑暗的大门前边。布满浮雕的青铜门扉上开着两个椭圆形小窗,周围镶着葵花瓣型的家徽。我按门铃,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内里一派昏暗。出来引路的是个戴眼镜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穿着外褂,套着白布袜子,没有一丝笑容。

大门内中央是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左下方宽大的走廊墙上悬挂着壁毯,摆设着古风的木质桌椅,看样子是临时会客室。管家恭恭敬敬把我这个少年让进来,说:

“请稍候。”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等着。大门一侧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照出血红的光亮。管家走后,房子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响声,使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居住。而且,尽管是酷热无风的午后,临时会客室里却显得冷飕飕的。

大楼梯上终于轻轻传来足踏地毯的声音,治英站在楼梯中央,伏在栏杆上望着我,“呀”的叫了一声。他不过比我大三岁,然而对朋友的这一声招呼里,却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泼辣劲儿。

我过去一直极力躲避他那喜欢幽默的一面,以及他难以避免的虚荣的一面,但由于每次去柿川家,他总是领我到和上回不同的房子里,所以我感到奇怪。渐渐地我也弄明白了,这是因为我每去一次他都想让我看看那些五彩缤纷的豪奢的房屋。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他领我离开走廊来到一座幽静、轩敞的大客厅。房内收拾得很洁净,依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住居的地方。我记得南面庭院的草坪上遮满了浓密的树影,只有庭前的木贼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呈现着一团暗绿。这一簇木贼那种不像植物的无机的暗绿,在于整个庭院的树木、花草以及草坪的绿色中,显示出勃勃生机,看上去阴森可怕。这种植物风吹过来也不摇动。毫无必要的沉静的一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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