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回头冲马卢氏大吼:“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先生疗伤!”
马二毛于赵家很重要,他是赵家大院资深的常年伙计,后来实在忙不开,赵家才雇了其他人。马二毛算是郭占元的顶头上司,喂马赶车出身的他当然喜欢牲口,郭占元刚接替喂马时他很不习惯,依旧半夜起来去马厩。骡马和牛不同,需要添草加料喂吃夜食。马二毛以监工的身份自居,对郭占元的粗心大意动辄训斥。二毛子瞧不起郭占元,他认为仰脸朝天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好啥好饼,而郭占元就整天耷耸着脑袋。马二毛说,挺大的老爷们净低头看脚,是能盘算的小人,肚里没几根好肠子!
郭占元叫人鄙夷是有道理的,他在南沟种菜不出两年,就同杨四海女人打得火热,勾搭成奸了。杨四海是瘫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在吕氏的面皮,儿子和童养媳都在装糊涂。可是不想,杨吕氏居然怀孕生孩子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全老虎窝谁不知道杨四海是个废人?大家伙心里头明镜似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呵呵,老杨叫人给戴顶绿帽子了。消息传到赵家大院,赵金氏就要撵郭占元,但是赵前不同意,毕竟郭占元这五六年扛活不耍滑,他劝金氏说:“人家自个儿都不羞不臊,你们跟着慌啥?”这番话让金氏瞠目结舌,赵金氏仿佛不认识男人,把他看了个反反复复。赵前又说:“咳,杨四海一家够难的。菜就换个人种吧,明天叫郭占元回来喂马!”
马二毛深得东家的信任,赵前信任他远甚于自己的子女。赵家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车辆配套,却并没打算自行耕种。地亩全部出租,可每年总有到期尚未续租的土地,不想荒闲就得雇佣短工。种地的事情全由马二毛来操办。因此在旁人看来,二毛子的地位就类似于二东家,理所当然的就是给东家打头的。对于财主来说,打头的不只是领头干活的,他有权调配农事,主粮杂粮瓜菜种多种少,基本上是由他说的算。赵前对马二毛不闻不问,该放手的全放手,春种秋收乃至短工用谁不用谁,只要禀报一声就行。马二毛不仅负责种地,连烧柴也管。秋天刚收完粮,二毛子吆喝雇工上山,把全年的烧柴打足拉回垛成垛,赵家大院耗费惊人,单是运柴码垛也要忙上十天半个月。只有冬天,马二毛才可能是安闲的,不过这家伙会满世界地捡粪。过了春分,他便将积攒一冬的粪肥送到地里去。等到谷雨,满山的山杏野梨含苞欲放之际,吆喝着短工耥地起垄,敲着瓮声点葫芦播种。早晨鸡叫下地,晚上掌灯吃饭,晌午饭叫人送到地头吃,可真是披星戴月。庄稼活最累的是夏锄,马二毛亲自操锄下地,在前头飞锄斩草一溜烟地小跑,天刚放亮就动锄,直干到日上三竿子才歇手。庄稼苗长到半人多高时,伙计们都脱得光光的,只剩顶草帽,为的是节省衣裳。锄草累人不说,庄稼的叶片边缘好像小刀子一样拉人,汉子们的胳膊红肿着。蚊子还有看不见的昆虫叮咬人,越是出汗越是有小虫蛰脸,有人会肿得肥头大耳嘴唇老厚老高。伏天的庄稼地密不透风,再加上火辣辣的毒日头,要活活晒脱两层皮。最忙的时候,连早饭都在地里吃,赵家大院会雇个大师傅做饭送饭,一条扁担,前边挑着桶后面担着筐,应时三遍送到地头。赵家的伙食还是不错的,高粱米水饭大煎饼、豆腐汤、煎咸马哈鱼、煮咸鸭蛋,有时东家开恩,每人分到一勺猪油,猪油掺在干饭里头,油汪汪香喷喷的。活儿追得紧,累得要死,因为伙食好,每年总有人主动投奔赵家。
马二毛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是,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他对赵家死心塌地,刻薄雇工佃户惯了,他认准一个理儿,就是一个工的活计不能少于四垧地,所有雇工都恨得咬牙切齿。媳妇总劝他,说你又不是东家,乡里乡亲的,得罪人干啥?枕头风吹得烦了,马二毛一巴掌扇过去,骂女人:“要不咋都说你们老娘们儿都是小人呢?咱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不卖力气还他妈的是人吗?”自从被警察抄家,老婆劝男人别太死心眼儿了,亏还没吃够?打这以后,二毛子不再和娘们儿吹胡子瞪眼,而是头深深地埋下去抽烟。
赵家大院最热闹的时节是收租。天刚一上冻,地净场光,租地户就要将地租送到东家大院去。一时间,交租子的人云集老虎窝东街,成麻袋的粮食车拉牲口驮,人们背的背扛的扛,连赵家大院的后院还有墙外的胡同都塞得满满的。往年收租时,唱斗记帐的是二毛子和赵成运,而今年赵家专门请了记帐先生田鸿应,赵成运等人做了个下手。一般年景,赵前不直接出面收租,为的是有个回旋余地,可是赵东家深知收租记帐之重要,吩咐炒菜置酒。士为知己者死,赵前不怀疑二毛子的忠诚,却很少公开赞扬他,这一次很例外,他举起酒杯致意,话说得透溜儿:“三春不赶一秋忙,秋收地租更加忙,各位老弟多帮忙!忙完进城去卖粮。”
赵前说的是实话,地主老财的一年之计在于秋。赵家的地租标准山地每垧八斗,平地一石。收来租子后,扣除上缴钱粮地捐,留足自家吃用,其余都卖给粮栈,主要卖给县城“德兴”粮栈。卖粮时,马二毛郭占元等人吆喝着大车小辆,浩浩荡荡直奔安城县。换出了现钱,赵家会买些洋面豆油豆饼棉布等拉回老虎窝,事毕,帐桌先生会核算一年的工钱,一一付给伙计们劳金。
第十六章(6)
初冬的天空仿佛没有血色的面孔,一派阴冷苍灰。站在人声嘈杂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房脊顶上的陶瓦以及风标一样萎靡的枯草。麻雀成群结队地在灰褐色的瓦脊上翻飞,忽高忽低地飞着,黑鸦鸦地倏忽飞越院墙倏忽不见踪影。马二毛和帐房先生头一次配合就挺合把,马二毛专管量斗报户,帐桌先生记地租帐,郭占元则负责收仓进库。马二毛为东家效力从来不打折扣,他是六亲不认。交租户本来已在家过好了数,可是粮倒进赵家的斗里却都缺一星半点,一石粮下来要少个三升五升的。粮食交易需要“平斗”,二毛子打斗耥子特有功夫,长
条耥子的一般用法是刮平斗面就行了,而他则是使劲地压着刮。因而大家都说:“二毛子打斗耥子——力气活儿!”二毛子手上功夫够硬够狠,每年多给东家赚他个五石八石的不在话下。针对计量是否准确,交租户往往和马二毛产生摩擦,难免要碰撞出火星子来。这天李三子送租,正赶上人多粮多,排在了后面。李三子一大早就赶来了,等得又冷又饿,他靠在凉潮的墙根,冷眼看二毛子咋咋呼呼,心中渐生出恼意。直到后晌午,才轮到李三子过斗。量到最后,斗里的豆子不满。马二毛道:“不够,缺!”
“不能啊,我在家已经量得满满的呀。”李三子不服。
马二毛不屑理睬,吩咐帐桌先生:“缺三升。记下!”
“不缺!是经你手给压没了!”李三子的声音很高,脖子挣出了青筋。
“你真尿性!”
“嗑瓜子出臭虫——啥人都有。”李三子不示弱。
“你说谁呢?”
“就说你,你他妈的凳儿高腿儿短!”
马二毛也来劲儿了:“好,好!我腿儿短,缺多少补多少!”
“就不补!”
“你想起屁儿咋的?”
“去你妈的,就起了能咋的!”
交租的人都停下了手,围拢过来。帐桌先生想劝解,被马二毛一把扒拉到一旁。围观者均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马二毛惹众怒,李三子人缘臭,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火爆的场景,无人来拉架。
“你补不补?”二毛子觉得没面子了,怒气冲冲。
见人多,李三子不示弱,呼地摘下帽子掼在地上:“不补,就不补,能鸡巴咋的?!”
“放你妈的狗屁!你找茬咋的?”二毛子身子往前凑。
“就找茬了,你能咋的?”
“再说一遍!”
“咋不叫警察踢死你呢?”李三子不留情地揭短。
“啪!”地一声脆响,李三子的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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