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钱你是退给我了,但是你姑父这些天这么忙,我也没拿这个小事浪费他时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嘛。”
“对于钱的事,也许你姑父误会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现象,那是绝对存在的。他或许,错怪了一个个体,但是从整体上,这个收贿赂的问题,是一定存在的。他这次没收就能证明以前没收以后不收?那他开始还不是收下了,也许是听到我们身份不同才又退回来了嘛!而且我发现了,很多病人给护士台送水果,成箱的送!等手术时候给大夫买价钱不便宜的肯德鸡汉堡,用筐装。那不得几百块?还有给护士长送口红的呢。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眼界放宽一点,不要盯着一个人,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放眼到整个社会上去!”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样牛皮轰轰的王牌医院,做个小手术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去!整体医德能不存在问题?人民群众却是八个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须有你姑父这样的人,讲出来了,调查组去了,记者给曝曝光,一定能查出些以前没发现的问题,这就是监督。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的剥削阶级!”
“你哭什么?你还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强词夺理?最重要的事实还就摆在这儿?内部人员的亲戚可以加塞!本来说1个月之后才能做的手术,说加进去就加进去了。这还不说明一切?还不说明你们所谓病床紧张巨大的水分?就是该好好曝光,不知道还会曝出你们多少黑幕出来!”
“不要怕!如果他们打击报复,让你姑父继续曝光他们!再说,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胆小,要坚持正确的理念,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利益,别人一施压,你就怕了!做人做得要有骨气一些!”
叶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她隐约地喜欢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大概可以让姑姑说的那些话,遥远一点,不要这样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疼痛,惊恐,寒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确实病床已满,所以您暂时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吗?
说我们医院脑外是弱项,经常有产科,普外,骨科这样的强项科室借床,其中也并不总是‘后门’吗?
说您的手术并无危险,1个月后做也全无问题,紧急的手术我们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项科室的病房吗?
说给您加手术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术的情况下,夜里11点开台,肯加手术,全是因为我的老师对我的情分,而他对把你安插进来的他的下属,一样有这个情分,这个情份,各个行业,各个地方,都是存在吗?
说,周大夫经常在夜里加手术,手术的对象其实很少是后门,更从来不曾听说是贿赂,更多的,是那些边远地区,穷,点不起名,耗不起时间的底层百姓吗?
说什么呢?
既然‘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可以让人那么镇定地陈述谎言,将追究真实称为吹毛求疵,那么正义地满足私欲,将对权力与声誉的追逐安然地披上为底层人民服务的金色外衣,而最终,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别人的帮助之后,将那个情份践踏得鲜血淋漓,那么,她解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认识过,也许她根本不了解人,从来就没了解过,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何为对错,何为善恶,从来就没知道过,也许她实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痴,所喜欢的所追求的,压根就是笑话一场,甚至连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那么,她可以消失吗?
“萌萌!”
远远地,有人叫她。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不清楚。她皱了皱眉,想接着跑,却腿一软,跪了下来。
“真的是你啊萌萌!”过来的却是谢小禾,她快跑过来,蹲在叶春萌跟前,搂着她肩膀问,“这么大冷天的,你干什么?这会跑出病来的!”
“小禾姐姐。”叶春萌的眼泪淌下来,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走到明天,去医院上班的明天啊!”
她说着,突然嚎哭起来,抓着谢小禾的肩膀,紧紧地搂着;她从前时常在谢小禾来找陈曦玩的时候见到她,也时常被陈曦带着跟她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作为已经工作且收入不错的‘姐姐’,谢小禾没少被陈曦拽着叶春萌一起敲诈;她跟她很熟悉,但不能说无比亲密,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大风的夜里,在她已经脱力的现在,她只想抓着她痛哭。
谢小禾搂着她,任由她哭着,方才因为秦牧的病房只能一人陪护,她劝秦牧的妈妈和弟弟暂时回秦牧公司给他在北京租的房子去住,劝他们要好好休息,不要在医院熬坏身体,之后她得回去上班,白天还要靠妈妈照顾他;临到送他们出去,发现外面大风,比早上来的时候冷了许多,弟弟偏因为心里急躁早上便就穿着毛衣跑了来了,她便让他们暂时等一下,她去陈曦宿舍找她去找件厚的外衣。她推门的时候宿舍里三个人俱都扑过来,陈曦喊着‘萌萌回来了’,待到发现是她,三个人都有点失望,脸上都带着担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情跟她们打听萌萌去了哪里,找陈曦一起去男生宿舍借了衣服也就赶紧要赶回去了,陈曦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待到她转身要走,却突然从后面给了她一个拥抱。陈曦紧紧地抱着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要好好的。”
从来三分无赖七分懒散的陈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带着哭音地说过话,认识了十几年,更没有这样地抱过自己,谢小禾的心中一阵酸楚,却微笑着揉了揉陈曦的头发,对着眼睛通红的陈曦说道,“我当然会好好的,干嘛不好呢。”
陈曦嘴角扯了扯,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来了,再又狠狠地抱了抱谢小禾,“无论如何,你别管我以前说什么,如果,如果我能帮忙……”
“我这不就来找你了。”谢小禾仰头对她笑着。
陈曦点头,这一整天下来,从秦牧的根本无法进行的手术,到院长副院长将三个病区的主管全部带走,全天排期手术暂停,到病区里突然充满了记者,到得知所有的一切来自叶春萌的姑夫一篇人大会的发言,到叶春萌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陈曦鼓足勇气给她姑姑家打电话询问,说她早出来了……陈曦忽然觉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变了个样子。这个自己觉得很了解的,自己最近时常在心里嘲笑一下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让自己害怕。
“我跟你一起出去。”陈曦说,“我叫上袁军一起沿路去找找萌萌。”
陈曦往男生宿舍去了,谢小禾准备穿过操场回到医院,却没想到,看见了陈曦要找的叶春萌。
“萌萌,来,先穿上外衣,别冻病了。”叶春萌哭了好一阵子之后,谢小禾连托带扶地把她拽起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不过陈曦她们都在找你。来,赶紧回宿舍去,她们都急坏了。”
“我……我不敢回去。”叶春萌喃喃地说,“我怕见到她们。我姑姑,她们本来就很讨厌我姑姑,我没法子,帮她找大夫,我全没想到她居然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姑父在人大会上骂周大夫,骂我们医院,说他们没有医德。好多记者来。不是这样的,真的,完全不是。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小禾愣怔地听着,想起来下午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自己社里的同事,奇怪他们跟自己也不是关系很好,照说不会上班时间过来探望,正想着,发现他们都带着采访的所有行头,是往手术室去了,自己也并没心思操心闲事,只想了想便回去守着秦牧陪他说话,早忘了这点疑惑,这时候听叶春萌一说,才又想了起来。
叶春萌抖得厉害,刚才跑出来的汗,此时冰冰凉地,似乎在脸和脖子上结了冰,她茫然地站着,只是摇头。
“萌萌你听我说,”谢小禾扳过她的脑袋,“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些,但是,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送我婆婆和弟弟走,然后陪我先生,他在等着我呢。但是回去之前我不能任你在这儿发疯。大家惦记着你,陈曦大晚上找男生一起要去沿路找你,你不能在这折磨自己。”
“啊!”叶春萌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是秦牧的手术,昨天还有想着跟陈曦一起过去看看谢小禾,或者可以帮她点忙,她忙抹了把眼泪,抓着谢小禾的手问,“秦牧的手术成功吧?他的手术应该是第一台,当时,周大夫还没有被叫走吧?他怎么样?”
谢小禾低下头,半天,再抬起头时候,眼睛里全是眼泪,她轻轻拉着叶春萌的手,慢慢地说,“萌萌,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爱惜自己,每个人都要,我也要。不要因为任何想不开的事情折磨自己,永远别。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以改正的错误,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除了健康和生命。你听我话,穿暖和了,好好睡一觉,一切的一切,吃好了,睡好了,休息好,精神地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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